赵鸢不断点头,“娘,我真的能见他吗?” 梁国郡主吸了口冷气,“孟端阳私下里欠我一个人情,你爹也不知道,我去同他说。不过...鸢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母女二人相依而眠。 夜半,赵鸢听不到雨声,她睁开眼,盯着黑暗默然片刻后,冷笑了一声。 她最厌恶虚情假意,如今也要用假哭这种烂俗招数来骗母亲了。后半夜里,她一直在想见到李凭云要说的话。 想同他道的情意,以前都说过了,没什么可补充的。她思来想去,只有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在定终身以后抛下她?凭什么擅作主张让她嫁给别人? 单凭她爱他这一条,远远不够。 最终,孟端阳在李凭云行刑前夜松了口,允许赵鸢偷偷见他一面。 出于报复心态,赵鸢盛装打扮了一通,她想让李凭云后悔——她这么好的姑娘,舍弃她,是他的损失。 可是在临近出门前她脱下了那身华服,换上了最朴素的书生装束。 如果女人只能被审视,被赠予,被交换,被安排,那么,她从此只做读书人。 孟端阳不敢保证赵鸢规矩,便说:“鸢妹,我陪你进去。” 赵鸢没有拒绝,“有劳孟老师。” 牢狱里的灯火将赵鸢影子投在地上,孟端阳低着头,跟着那片影子前行。 纵然孟端阳对赵鸢有别的情愫,但多年后他想起赵鸢,想到的只有她的影子。 那是读书人的影子,不辨男女,清高,不屈。 按照衙门惯例,行刑前的囚犯都有断头酒喝,李凭云的囚室里却只有一副纸笔。 他被用了黥刑,额头上刻了“杀”字,看上去有几分可怖,而他正闲适地盘腿坐在地上,数着来者的脚步声。 赵鸢好似看到了太和县的那个李凭云,那只闲云野鹤终于要回到他的山野了。 “赵大人,你终于来了。” 赵鸢反问孟端阳:“他没有断头酒么?” 孟端阳道:“断头酒,都是囚犯自己要求的。他不要,我们不能硬塞给他。” 赵鸢呢喃:“原来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当着孟端阳的面席地而坐,平视着李凭云。 李凭云睁开眼睛,与她对视。 他们都很平静,至少此时此刻。 孟端阳说:“我去外面守着灯火,你别留太久。” 赵鸢道:“多谢孟老师。” 伴着孟端阳离去的脚步声,二人的目光渐渐深邃。 李凭云先笑了一声:“来见我,还要别人陪么?” 赵鸢问他另一个问题:“李大人,明日行刑,你怕么?” 李凭云摇头。 他的确不怕。 在赵鸢没有参与的人生里,他经历过许多次生死。 “年幼时,路边的算命先生说我命不过二十三,我将信将疑,不免提心吊胆,如今我终于要死了,那算命先生的话算是应验了。” “那我呢?你明知自己如此下场,还来祸害我么?” 他转过头躲避赵鸢的目光,“赵鸢,我一直在骗你。我这种人,不值得你付出。” “谁说你值得呢?”赵鸢抱住膝盖,“我太笨了,才想和你这种人长相厮守。” 李凭云素来独身,只有别人欠他,他从不会亏欠任何人,而此刻他连直视赵鸢的勇气都没有。 他亏欠了她的情,实在无能偿还。 二人缄默良久,李凭云捧起地上那副写满文章的折子,递向赵鸢:“赵大人,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陛下想除旧制,必先有新法。大邺重文而轻武,重虚礼而轻工程,重选官而轻百姓,重刑罚而轻人心,不论是军改、土改、水利还是律法改制,都要由人来做,所以这新法十策的最后一策,是改教育。等有朝一日,书生不再为黄金良田而读书,士人不再怯懦,百姓就能免遭疾苦。” 赵鸢字字认真读过,反问李凭云:“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么?” 李凭云含笑道:“赵大人,我是贱民,我和士大夫们不一样,我是从险滩赤脚走到朝堂的人,朝中文武,无人比我更了解我们的国家。” “既然你如此自信,为何不给你自己寻一条活路出来,亲手实现你的抱负?” 李凭云笑意凝结,他低头说:“赵大人,我累了。” 赵鸢简直哭笑不得:“我就不会累么?” “国子监之难后,朝中近半数武官被杀,文官人人自危,陛下不除我,他们难以心安,文官有怨,则朝纲不振,赵大人,我帮陛下杀武官夺之后,已注定今日结局,今年科举选上来的人,没有世族背景,都是陛下亲信,我已不再是不可取代之人。对陛下而言,我死了,比活着用处更大。这江山终究还是一人的江山,万民尽是脚下泥土。但是你...你不一样,你是陛下改制科举后的第一位女进士,是她最大的功绩,于她而言,你是真正不可被取代之人,只有你才能完成我的愿望。高程在礼部站稳脚,至少需要三年,届时朝中已无人记得我,你可以重得陛下信任回到朝政,上有你父亲庇护,下有高程辅佐,有劳你替我走完剩下的路了。” “是这样么...”赵鸢喃喃自语,“看来,我对李大人而言,真是很重要的。” 李凭云听出来了她的反讽,他抿抿唇,朝赵鸢伸出手:“赵大人,过来。” 赵鸢站起来,慢慢挪到他面前。 李凭云握住她捏着折子的手,“有这一策在手,朝廷那些庸人,不配质疑你。” 赵鸢说:“你让我拿着你的心血,踩在你的尸骨上去讨功名。” “是讨我们的功名。” 赵鸢的手蓦地挣脱,那折子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她咬牙切齿道:“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李大人的大礼,我受不起。” “赵鸢,你听我说...” 赵鸢打断他的话:“你和我爹他们一样,用自以为是的经验去臆测我的未来,这何尝不是在欺凌我?” “就当是我欺负你,赵大人,听我这一次,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李凭云,你以为你是在做圣人么?”她后退几步,突然声嘶力竭:“你怯懦!” 这一声“怯懦”,回荡在牢狱之间,也回荡在李凭云的余生里。 “李凭云,死是最容易的,一刀毙命也好,千刀万剐也好,双眼一闭,万事皆空。而活着和爱别人,需要日以继夜的坚持与付出,你以一死来逃避责任,你怯懦!” 赵鸢不知自己还能用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李凭云,她逃避了。 她转身朝着牢狱出口的光明逃去,因为她也是怯懦的。 赵鸢离开的瞬间,李凭云的心剧烈鼓动,一瞬间,他额角的青筋凸起,他抓住栏杆,大喊赵鸢的名字。 赵鸢没有回头,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奋力正争取过,所以不悔今日。 若说有悔,不过是未曾在寒室中守住一颗坚定的心。
第102章 最后的审判3 《周礼》:刑人于市, 与众弃之。 大邺建朝以来,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范式,赐私下处决。而李凭云以礼部侍郎的身份犯杀人罪, 赐绞刑, 行刑地点为京兆府外。 这意味着,李凭云最终还是是作为贱民而死。 今日赵太傅沐休, 梁国郡主请了一位佛法高深的僧人来家中讲经。赵鸢穿着一身素袍, 伴在母亲身旁。 眼前的一切,祥和安宁。 她是个一心向上的年轻人, 佛法对她来说索然无味,她灵魂出窍般地盯着僧人身旁的漏刻, 时间在她心中无痕地消失。 一股巨大的悲哀莫名而来。 她突然站起来, 被附体一般向外跑去,梁国郡主立即站起来:“鸢儿,你去何处?” 赵太傅眼神示意忠叔喊人拦住赵鸢。 家丁黑压压站成一排, 挡在门洞前,堵住她的去路。 天大地大,无处可追。赵鸢转过身, 用警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母:“你们都知道李凭云没有杀人!他被冤枉,你们都是帮凶!” 梁国郡主求助赵太傅:“鸢儿这是怎么了?为何又同那个杀人的贱民扯上关系了...” 赵太傅拍了拍梁国郡主的肩, 安抚她的情绪, 然后遣走家丁, 安排他们退到院门处守着,再吩咐忠叔招待僧人, 照顾梁国郡主。 “赵鸢, 你跟我来。” 赵鸢失魂落魄地随父亲到了祠堂里,赵太傅点了三柱香, 祭拜先祖,“鸢儿,去拜你兄长。” 赵鸢不情不愿地给谨辞上了香,赵太傅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他对赵鸢说:“当年陛下掌权,要除刘姓,改国号,将这江山社稷改姓为陈,你兄长煽动国子监的学生,联名写文章声讨陛下,陈家命人抓了其它的学生,折磨致死,你舅父保住了他,他逃了出来,跑到长安最高的地方,斥责陛下,以死明志。但在他死后,没人知道他们当年做的事,连他的生前事也要被编排谣传,赵鸢,你认为他做的对么?” 赵鸢默默跪在赵太傅身旁,“不对。” “你如今想做的,和他有什么区别?” 在赵鸢的沉默中,赵太傅继续说道:“是啊,李凭云没有杀人,不但我知道,整个朝廷知道,大抵长安人也都知道。但正如他当初国子监之乱,你我都知道陈家大半子弟和近臣死于那场动乱,但我们只能装作不知道。是为父的错,只教你学会仁义礼智信,却没教你,当官最重要的,是压抑自己的良心,学会装聋作哑。” 赵太傅是个节操很高的人,他教导赵鸢的,都是如何去做一个“忠良”。能说这一番话,也是走投无路了。 赵鸢问他:“这些年,你对我哥哥,对当年国子监死去的学生,心中有愧么?” 赵太傅面上的表情不着痕迹地变化,他思考良久,说:“我先是大邺的太傅,而后才是你兄长的父亲,是学生的老师。唯一的目标,是为百姓塑造一位贤明的君王。” 面对未知的前途,赵鸢迫切渴望一个带领自己前行的人。 “那...我会忘了李凭云么?” “会有那么一天的。” 赵太傅话音刚落,忠叔着急忙慌跑过来,附在他耳旁:“老爷,皇宫失火了。” 赵太傅扶着忠叔踉跄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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