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听厌了奉承话,她横了眼六子,“我有事同你商量,衙门只有你一个衙役,难免会有人手不够的时候,我想让胡十三郎在衙门里谋一份差事,你平日里带带他,正好看着他别干坏事。但既然他要给衙门办差,身体得先能抗住。此前你给他喂了软骨散,我答应过要给他找解药的,你若愿意给我解药,我赵鸢记你这个人情,你若不愿给我,我自己再想办法。” “赵大人啊...”六子道,“你可以不信李大人,不能不信我啊,我人品可是江湖有目共睹的好。你问我要解药,我肯定得给,但是嘛...好久没人跟我赌了,我手痒痒,赵大人肯不肯跟我赌一把?” “既然你是江湖中人,也该知道多少人因为赌博家破人亡,但凡赌博,就没有长赢的道理,你这一身好本事,如果能拿来行侠仗义,做正义之事,一定会...” 六子实在听不了人讲大道理,他跳到井头蹲着,“赵大人,解药我先给你,咱就赌李大人对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解药就在这儿,赵大人,赌不赌?” 赵鸢怒道:“真是无聊!” “赵大人,你是个年轻姑娘,不是小老头,这年纪不做些无聊事,以后想再做些无聊事也抽不出时间。我可以先把药给你,若你赌输了,还我百倍药钱。” 赵鸢情场失意不久,对情爱之事嗤之以鼻,“我不会搭上自己的尊严去做如此无聊的赌注,既然你是新配的解药,只要我问遍县里的药馆,一定能打探出解药的配方。” “赵大人,有两下子嘛。”六子讪笑了起来:“可我还没说咱们怎么赌呢,我要赌李大人对你肯定不会有任何遐想,哪怕你俩朝夕相处,他对你也不会生出别的感觉来!” 六子能在江湖混这么久,除了一身过硬的武艺,嘴皮子功夫也厉害。赵鸢的自尊心比天还高,激将法对她来说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上钩了。 赵鸢从六子手上将药包扯下,“那你输定了。” 夜里她趁抄文书休息的间隙,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她可真蠢,连激将法都没看出来。 气也没辙,只能当个教训。 又过一日,赵鸢赶早去明堂办公,六子拎着两个包子跑进来,“赵大人,不好了!” 赵鸢迅速抬头:“何事?” “昨天那向咱们讨公道的瓜农告上衙门了,遭大难了,谁晓得正好被司徒县令碰到,他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股脑全告诉了县令,这下县令知道你私自应下了瓜田的案子,你完蛋了。” “这案子最后总归要告知县令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有何担忧?” “你以为县令是不知道他家亲戚侵占农田的事么?要不是他纵容,他家的亲戚敢横行霸道?赵大人,你别看司徒县令是个成天笑眯眯的小老头,他女儿是王儒人长子的妾,背后有王家人撑腰,你刚上任,还是低调行事为妙。我看这瓜田一事,等李大人回来再说。” 赵鸢道:“正是因为我新官上任,若一开始他就当我是个软柿子,日后定会处处拿捏我。瓜田这事我查定了,他若怪罪我,我就搬出李大人。” “赵大人,你学坏了啊。” 赵鸢道:“我方才去看了眼胡十三郎,他正在卧床装死,劳你去将他叫醒给他清洗一番,待我点完账,要去找他一趟。” 六子以为赵鸢昨夜就把软骨散解药给了胡十三郎,结果他将胡十三郎从床上捞起,对方还是个软趴趴的狗熊样。 胡十三郎朝他咧嘴一笑,满脸臭气:“六子哥,又来揍我啊?” “妈的,你几天没刷牙了,臭成这样,老子要给你好好洗洗。” 六子似给马儿洗澡一般,将胡十三郎内外都冲刷了一遍,又强行给他剃了胡子,这一看,胡十三郎长得其实还有点儿人样。 胡十三郎被换上衙役的衣服,快正午时,赵鸢端着一碗药来,推开衙役大通铺的房门。 赵鸢将药递给六子,“六子,先喂他一口。” 六子发现那是软骨散解药,似乎有些明白了赵鸢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结果药,心道,赵鸢进步斐然啊。 胡十三郎喝了一口苦药,肝都快呕出来了,赵鸢轻描淡写道:“这是软骨散解药,千辛万苦给你找来的,你可别吐出来浪费了。” 六子不禁抖了抖鸡皮疙瘩,眼下赵鸢这一口胡话的样子,像是被李凭云附体了。 赵鸢搬出凳子坐下来,继而慢慢道:“我犹豫了不久,我若将解药给你,万一你继续帮着晋王害我,那我岂不是自讨苦吃,可是想来想去,你终究是一条性命,我虽厌你所为,却不能因自己的厌憎忧虑,夺你性命。” 胡十三郎被折腾的脾气全无,“小贼婆娘,你要杀要剐赶紧来,别婆婆妈妈给我整这一套虚的。” “六子,把药倒了吧。” “是,赵大人。” “别别别!女大人,女相公!好汉手下留...我刚才脑子抽风,说的胡话,你要撒气,叫六子大哥踹我几脚,可别拿解药开玩笑!” 赵鸢皮笑肉不笑,“既然往后你我共事,我就先把自己底线亮出来了。第一我分不清真话假话,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话看待。第二我分不清真情假意,你若仍然心向晋王,我也拿你没辙。你的奴契在我手上,我不强迫你替我办事,你待不下去,自己走就是,我也不拦,我只要你做到一事。” 赵鸢以退为进,胡十三郎毕竟还有人性,他嘟囔道:“你说吧,有啥要求?” “但凡你答应了我的事,都要尽力而为,不得偷懒,不得懈怠。” “我胡十三郎也是从道上混出来的,我们搞偷盗的,天生就一个‘勤’字,要是敢偷懒,就会被官府抓到,身败名裂,别的我不敢保证,这点没问题。” 赵鸢吩咐六子给胡十三郎喂完剩下的解药,板着脸离开。转身的一瞬间,她的表情立马松懈,一出门,便直接瘫倒在亭子里,直到喝了两口凉水,才压住心中的惊恐。 方才这招恩威并施用的不错,她颇为自大地想,不就是模仿李凭云么,一丁点儿都不难,简直手到擒来!
第27章 吃瓜2 胡十三郎软骨散的毒还没好,就被赵鸢一通唠叨,于是提前恢复了健康,前往瓜农的乡镇去打探情况。 赵鸢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叫农民知道你是衙门来的。” “行了行了,啰里啰嗦,老子的江湖经验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这些银子你收下,路上吃好住好。” 赵鸢丢给胡十三郎一袋碎银子,胡十三郎接过来清点一番,嗫嚅道:“你这奸人!” 胡十三郎不知是哪里人,说话口音诡异。 赵鸢误以为他说自己是“贱人”,立马瞪起眼:“你说什么呢?” 胡十三郎用标准的官话重复三遍:“奸!奸!奸!我说你是奸诈小人!” 胡十三郎前脚刚溜出去,赵鸢后脚便被司徒县令叫走了。 她心道不妙,司徒县令定是知道了她在查瓜田的案子,想要阻拦自己深入调查。 赵鸢在明堂的衣冠镜前照了照,确认自己衣冠整洁,便匆忙去了县令办公处的静堂。 司徒县令在太和县县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四十年,吃得肚皮鼓胀,今六十八岁高寿,两眼昏花,依然精神抖擞。张口一套官话,闭口又是一套官话。 他终于说完漫长的开场白,然后随意似地来了一句:“听说赵主簿在查瓜田的案子?” 赵鸢装傻:“何为瓜田?下官刚从长安过来,说来惭愧,还不曾了解过太和县的情况。” 赵鸢的演技比之过去,已有了质的飞跃。 但司徒赖在县令位置上几十年,老狐狸一只,轻而易举就看穿了赵鸢的套路。 “赵主簿初入仕途,不了解情况也情有可原。这事啊,得从一年前说起。整个陇西已经三年无雨了,农田颗粒无收,这些自个儿有地的农民啊,天天上衙门哭穷,嚷着要卖了地拿钱去做生意,本官没辙,恰好有个远房亲戚是做买卖的,那就找他出面买了农民的地,谁晓得今年下雨了,一下雨,土地就变成宝贝了,他们又开始哭天喊地把地往回要了,本官也冤啊,真不知找谁说理去。” 司徒县令一通话虽让赵鸢困惑,可她牢牢记着父亲所说的“民贵而官轻”:在官民纠纷中,判案官员的天然立场是要向着民的。 因而她并没有被动摇。 赵鸢装作犯难的样子:“啊,怎会这样?果然断案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司徒县令道:“赵主簿涉世未深,不知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是当地民风的事,也不怪赵主簿。” 赵鸢讪讪一笑:“看来下官要学的还有很多。” 司徒县令左手盘核桃,右手盘念珠,眼珠一转,“赵主簿,这个案子,本官还是想让你放手去查。” 这一出让赵鸢开始摸不着头脑了,她不禁沉默,等司徒县令慢慢暴露他的真实目的。 “但李县丞也不知几时回来,赵主簿再被瓜田案分去精力,只怕衙门里正常公务无人处理。正好本官有个外甥,也是陇右王家家门中人,书香世家,是和咱们肃州田刺史同年的乡贡,之前在武州当主簿,因病离职,但好端端的男儿,不能总是赋闲在家,我就寻琢磨着,要不这段时间让他来咱们县衙帮忙。” 赵鸢从善如流:“这事全凭大人安排,下官毫无意见。” 司徒县令见赵鸢谦恭,料定她好拿捏,于是露出满意的笑脸。 “咱们县本来就是一丞两簿的配置,李县丞一上任,就赶走了好几个主簿,现在有赵大人和王道林两个主簿,我就指望你们压一压李县丞的气焰了。” 衙门空降个主簿过来,要备不少文书,至于由谁来备这些文书——自然是赵鸢。 两天后的午后,司徒县令下完棋,领着一个清隽书生前来明堂。 此时赵鸢正在翻阅李凭云曾处理过地一桩土地纠纷案,听到了动静,她立马从抽屉里翻出一本《韩非子》覆盖其上。 她起身行礼,司徒县令摸摸肚皮,“赵大人,免礼,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王道林,你这几日且专心忙瓜田案,衙门里有什么活都扔给他来办。” 王道林完美诠释了“文人弱骨”四个字,五官倒是好看,只是过于白嫩,没有精气神。 赵鸢不可避免地将他和李凭云做起了比较。 李凭云也是个文人,也不见得多么孔武有力,可他不论是立是坐还是躺,不论他颓丧或是傲慢,都隐隐有一股骨气撑着他,叫人只能抬头仰视他,而无法低看他。 司徒县令虽口头上说让赵鸢把衙门里的活丢给王道林,但她却不敢照做,生怕被抓到把柄。 她老老实实将司徒县令塞过来的文书整理完,夜色已深,赵鸢继续学习李凭云的断案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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