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抬头:“何事?” “你也知道我受瓜农之托,要替他要回祖田。我在调查此事过程中,发现农民失地,和去年李大人发布的一项措施密切相关,还请李大人替我答疑解惑。” 李凭云静静盯了她半晌,无数微小的尘埃闯进墨香横溢的明堂,在他们之间漂浮飞舞,不知何处而来,也不知将归向何处。 他的目光直白而冷静,赵鸢先败下阵来,解释说:“李大人,我不是怀疑你。” “赵大人,你信我吗?” “啊?” “你若信我,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你若不信我,我没有必要和你浪费口舌。” “我信!” 赵鸢几乎是在李凭云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喊了出来。 他若肯实话实说,自然是好的。 “太和县的农民都是由牧转耕,手里的田地,也大多是因祖辈军功得的赏赐。他们过往不以农桑为生,并不掌握农耕技术,反倒浪费了田地。因连年干旱,去年出了几起弃地案,被弃荒地,都由官府直接充公,但官府又由各个世家操控,这些地的使用权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农民,而是全部归于世家。既然世族们觊觎这些土地,便用我的方式拿土地和他们做交换。赵大人,听明白了么?” “我就知道,李大人是好官。我也向农民打探过了,李大人以减免商税为饵,鼓励农民经商,这恰好符合他们牧民的天性,如此一举,既将让他们做了擅长的事,又喂饱了那些老虎狮子,叫他们可以消停一段时日,不在对农民虎视眈眈。” 李凭云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赵鸢见过的只有他的讽笑,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的笑意。她被他这样直白地看着,脸颊立刻浮上一层红云。 “既然知道,那你问什么。” 好吧,是她想多了,李凭云还是那个李凭云,不可能对她说出中听的话。 赵鸢举起两根手指,对准李凭云弯曲指节。 李凭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作揖。”赵鸢道,“简化后的作揖,是我在童学的先生教我的。” 李凭云近日心情奇好,北凉王庭的事尽在预料之内,衙门里来了个听他差遣的冤大头,今年太和县雨水不断... 自赵鸢来了以后,每一桩都是好事。 他面对赵鸢的手指作揖,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赵鸢一来,再也不用他抄写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书了,双手解放,他甚至有了时间去翻看闲书。 李凭云看完了一本,伸了个懒腰,身体上抻的时候,目光无意瞥见赵鸢的书案。 “司徒县令不是让王道林负责账房的事了么?怎么是你在对账?” “快对完了。”赵鸢抬头道:“县令临时将王主簿叫了过去,而明天就是给州府交账的日子,王主簿怕自己对不完账,于是委托我替他对账,王主簿人好,平时没少帮我,我便应下了...李大人,早晨您嘱咐我的文书已经抄完了。” 李凭云双手抱在胸前,腰向后靠在凭几上,脑袋向后一仰,居高临下审视着赵鸢。 “赵大人,小心色令智昏。” 赵鸢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李凭云的意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大人,你没有发现...” 她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确认无旁人会突然闯入,然后用手掌轻轻搭在脸侧,似耳语一般,对李凭云道:“王主簿好男色么?该提防色令智昏的是你。” “赵鸢,你皮痒了是么?” 赵鸢做出消气的手势,“李大人,您开不起玩笑么?” 李凭云从不纵容任何人,他将手旁的废纸揉成团,直接朝赵鸢砸过去,赵鸢飞快躲到一旁,拍拍胸口:“好险。” “赵主簿,什么好险?” 王道林的出现救了赵鸢一命,赵鸢立马将纸团收到案几下,正儿八经地起身,同王道林道:“账已对完,王主簿,您最好再亲自检查一遍。” 赵鸢险遭李凭云毒手,心情却并不差。想要目标坚定地向前走,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最厉害的弓箭手若没有靶子,也不知该把箭射向何处,而李凭云正是她的靶子。 她胸腔内充斥着自信,这桩瓜田案,她一定能办的漂亮,叫李凭云刮目相看。 这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心理督促着赵鸢在明堂留到深夜,她将李凭云近三年处理过地各种案子分毫不差地翻看过一遍,将他断案的手段牢牢记在心里。 回到自己的小院,沐浴时忍不住想,若是李凭云会如何处置瓜农的案子? 这案子的难点在于农田地并非被抢走的,而是被施加手段,诱导他们卖地,客观来说,瓜农也不占公道。而且深入查下去,就得查到司徒县令的头上。 她想了许久,仍是无解。 从汤房离去,赵鸢回到寝室中,打开衣柜翻找入夏时要更换的小衣。她的小衣整齐叠放在抽屉里,拉开抽屉,赵鸢拿出三件,又折了回去。 她喜欢藕色,前来太和之时,分明带了一件藕色的贴身裲裆,可方才翻看抽屉时却并未发现。 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能看到那件藕色裲裆,赵鸢不禁怀疑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熄灯睡下后,她躺靠在床上,为此事久久不能寐,她才多大年纪,刚入仕途,怎就记性衰退了? 夜深人静,睡梦里的赵鸢突然诈尸般坐了起来—— 那件裲裆是她科举当天穿的,是她吉祥之物,她不可能将它落下,若不是她将其落在了家里,那将是... 有人盗了她的裲裆?
第29章 吃瓜4 裲裆是女儿家的贴身衣物,象征着一个女儿家的名节,裲裆被盗,不大的县衙里又没其它能商量的女人,赵鸢又怒又怕,整夜都不能眠。 第二日一大清早,赵鸢穿好官服,顶着两只黑眼圈,怒火朝天走向后院。 衙门的男丁都睡在后院,她在院门口犹豫了一瞬,仍是直接闯了进去。 胡十三郎正在院中练棍,看到赵鸢两眼冒火朝自己走来,怕伤着她被碰瓷,立马一个花手将木棍收在身后,“你你你知道这什么地方吗?这是你能来的吗?” “你是不是偷我东西了?” 赵鸢给胡十三郎心中留下了奸诈腹黑的印象,胡十三郎恐她有诈,眼珠转了几圈,定住道:“你血口喷人!” “若是你偷的,我给你三天时限,三日后你若没有归还,此事就报官处置!” 赵鸢大部分时候是温和的,此刻她的言辞若乱砍下来的刀锋,胡十三郎不由重视起来:“你丢什么东西了?” 不知是哪一位先贤有与众不同的癖好,喜欢收藏女人,兼之妇女的衣物也成了其拿来炫耀的藏品,自那以后,妇女的“自尊”开始寄生于教条的笔墨之下,寄生旁人狭隘的眼中,寄生那些长长的舌头里,甚至寄生在衣饰脂粉上。 也许之后,它还会寄生于更多的地方,只是不论寄生何处,反正不会寄生在妇女自己的心中。 而女人的贴身衣物本与男人的短裤是同样的作用,但男人的短裤可以满接乱挂,女人的只能收纳柜中,同样的,一个只穿短裤满街乱跑的男人,会被叫做疯子,而不穿外衫的女子上街,都会被骂骚货。 女子私隐就连拿出来说,都似犯了触怒神佛的大罪一般。 赵鸢实在难以启齿,她拳头紧握,恶狠狠瞪向胡十三郎:“什么都没丢!” 赵鸢气急败坏地跑开,李凭云同六子一前一后从房里出来,六子一边系腰带,一边斥责:“惹赵大人生气,想不想活了?” 胡十三郎一脸委屈:“你们冤枉人!” 李凭云瞅着胡十三郎这张大黑熊一样的脸,憋了半晌,道:“别做这幅表情,不适合你。” 赵鸢越想越是害怕,这事可不止是盗取裲裆这么简单,而是有人破开了她的门锁,随时都可能闯进她的住所。她还没走到明堂,背脊已经被冷汗打湿。 王道林从明堂门口绕出来,将她拦住:“赵主簿,司徒县令找你。” 赵鸢对着院中衣冠镜正好衣冠,道:“我这就前去。” 王道林忧虑道:“赵大人,司徒县令知道了咱们去瓜农村里调查一事,我担心他借此事为难你。” 赵鸢道:“多谢王主簿提醒,你别担心,这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将你供出去。” “赵主簿,你误会了,我是...担心你。” 赵鸢叹气道:“该来的总会来的,大不了挨一顿骂就是了。” 司徒县令害怕自己一把年纪,因为和赵鸢扯上风言风语丢了官帽,特地在凉亭里见她。 赵鸢躬身行罢礼,司徒县令让她先坐下来,她却不肯起身,“大人,下官有罪!” 这招叫先发制人,从李凭云那里偷师到的。 事情完全没有按照司徒县令的预想发展,他将头顶稀疏的白发捋了捋,和蔼中不乏一丝油腻:“赵主簿,年轻人犯错是理所应当的,你别怕...” “大人,下官若早知道从农民手里买地的是您的亲戚,就不会执着此案了。” 司徒县令找她,无非是想从她这里探听她对此事的了解程度,与其让他猜忌,她不如自己送出些料。 “赵主簿啊,你误会我了!”司徒县令开始做戏。 赵鸢忍不住抬头看过去,只见他一手捂额,嘴角抽搐。 难怪李凭云演技那般出神入化,原来是有珠玉在此。 要赵鸢学他们这样大喜大怒,尚有困难,她只能按照自己本身特色来——装傻。 “啊?” “本官这辈子为了太和县百姓鞠躬尽瘁,百姓送的腊肉都不敢收,不知本官做了什么事,竟让你质疑本官的清廉...” 不论是瓜农的控诉,还是从六子和李凭云那里打探的消息,收走农民土地的人确实是司徒县令的亲戚,她只差没去查司徒家的族谱了。 面对老戏骨司徒县令,赵鸢打算利用性别优势——装哭。 试问一个一只脚入土的老头子,如何去为难一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可当她情绪酝酿到位,发现自己实在挤不出眼泪,只好低下头,慢慢道:“司徒大人,您误会下官了,只是现在买卖双方各执一词,众说纷纭,下官实在不知听谁的,家父曾教诲下官,有不懂之处,一定要多向别人请教,下官查到了这一步,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才向您求助的。” 人的天性之一是好为人师,司徒这等老油条尤其是,他听赵鸢是来请教自己的,怀疑消了大半。而她刚刚又无意提到了她的老爹赵太傅,这给司徒提了个醒,对方是太傅千金,若在他衙门里出了事,他难逃干系。 倘若她是在衙门外出个什么事,就好办多了...陇右道里这么多世族,没有一家愿意让她插手土地的事。 司徒心生一计:“赵主簿,这不是你的错,而是查案子本就要投进去十二分精力,衙门每天一堆琐事托着你,叫你无法深入到百姓当中去,真正了解他们的诉求。现在李县丞回来了,衙门里的事就交给他去办,你呢,就带着本官的令牌,以本官的名义,深入民间,专心彻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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