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瓜农忙道,“主簿大人,这是个大误会!” “误会?” 瓜农妇人知道瓜农嘴笨,怕他说漏嘴,立马抢过话,“我家老何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田契,误会了买我家地的老爷,我知道他告了官,怕他惹事,就找来村里的乡绅教他看田契,这一看吧,他才知道是他自己搞错了。” 瓜农也陪着笑脸:“对,早知道我就多识两个字了,闹了这么大的笑话。主簿大人,你要不信,我把田契拿给你看!” 赵鸢寻思,若这都相信,那她得把进士身份还给朝廷了。 瓜农起身进屋里翻找田契,妇人怕他又“弄错”,拍拍围裙起身道:“我得跟过去看看,要不然他不知道放哪儿了。” 赵鸢站起来看着农妇的背影呆了片刻,纳纳问身后的李凭云:“李大人,我看上去很好骗么?” 李凭云忙着观战草笼里的蛐蛐打架,并未听到赵鸢委屈的声音。 “老伯让开!我要回屋拿我的剑!” 身后传来一个淘气稚嫩的声音,赵鸢不见院里有老伯伯,她意识到这声“老伯伯”也许是在叫自己,愣着回头,一个小男孩正在她背后急的跳脚。 “你叫我...老伯?” “哎呀,老伯,我要回家拿我的剑,你别挡道了!” 这声“老伯”是喊她无疑了。 “你为何喊我老伯?” 童言无忌道:“你有白头发,看起来和我们村的老书生一模一样。” 被误认做老伯的妙龄少女失魂落魄地走到一旁,想同李凭云倾诉一番,却刚好看到对方黑发如锻的后脑勺。 唤赵鸢“老伯”的男孩冒失地跑进屋,刚好和他母亲撞了个正着,妇人拎住他的胳膊,朝着屁股连踹几脚,“叫你逃学!叫你逃学!” 瓜农拿着一张田契出来,笑呵呵道:“主簿大人,我家娃娃白天在乡绅那里认字,这狗东西不好好念书,成天逃学,不揍不成事!” 没人天生爱读书,赵鸢这书袋子也因读书一事挨过不少罚,她对那小子深感同情。 瓜农将田契都给他:“主簿大人你看,田契上是不是写着,司徒岂一家用六十两银子买我家十亩瓜地,一次付清?” 白纸黑字,令有官家印章,这是一份有效的田契。 但赵鸢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猫腻,她大的本事没有,唯独鼻子特别灵,这份“田契”墨香未退,一看就是刚立不久。 她感慨:“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官...” 斗蛐蛐的人终于开口了:“赵大人,人家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论断案经验和处事手段,赵鸢确实不及李凭云,她收住自己的话,吞回肚子里。 妇人提着一根老腊肉热情送客,赵鸢自然不能拿人家的腊肉,推推搡搡,最终被推出了瓜农家门。 出师不利,赵鸢心情自然不悦。李凭云调笑道:“赵大人心事沉重时,更像个小老头。” 赵鸢严肃道:“李大人,你如何取笑下官,下官都认,但若再拿白发取笑我,下官真的会生气。” “为何?” “因为自卑。” 李凭云或许没想到她的坦然,他错愕了一瞬,“你竟然如此在意几根白发?” “三年前我备考生徒,生了许多白发,靖瑶郡主与我同岁,却是新婚大喜,她的大喜之日,黑发如锻,我相形见绌,我娘和我试过了各种催生黑发的法子,却都不管用,说来惭愧,我一直对少年白头这件事耿耿于怀。如今李大人既然已经知道缘由,请毋再拿此取笑。” 赵鸢在他人心中难免留下不安常理出牌的印象,但李凭云却摸头了各种规律。 若她有不想告人的烦心事,就会坦白另一桩心事,将其从她的心里丢出去。 李凭云感慨,不留心事,这真是让人羡慕的本领。 “赵大人。” “嗯?” “想去看看我的丰功伟绩么?” 赵鸢虽看不惯李凭云的厚脸皮,却又不免羡慕他的自信。 “那...那就去看看吧,反正来都来了。” 李凭云的“丰功伟绩”,距离不过十几米远——村子西口巨大的龙骨水车和一头黄牛。 李凭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牛屁股上精准扔去,叫醒睡觉的黄牛,黄牛受了惊吓,蹄子乱踹,带动身上背负的连杆机构,水车转起,低处水渠的水被送往高处的田地里。 整个太和县的人都说这套引水机构是李凭云的功绩,而在赵鸢来之前,除了李凭云,县里也找不到其它可用的读书人,赵鸢有八成把握,这套储水引水工程是李凭云亲自所为,而非抢他人功劳。 其实水利工程早在先秦时就有记载,历朝历代各有创新,这一套并无新意,令人惊叹的是,它出现在这个西北荒凉的戈壁滩上。 李凭云是南方人么?赵鸢心里想道。 他只用两年就在这里修建了水渠水车,根本没有试错的机会,能做到如此,必是对水利烂熟于心。治水名人大多出现在南方,赵鸢便猜测他是南方人。 受长安江南男伎的影响,她对南方男子有着非常浅显的认知,认为他们都是柔弱纤瘦的。 李凭云却和“柔弱纤瘦”这四个字毫不沾边。 她还沉浸在这个新问题中,打算鼓起勇气问李凭云本人,回头却看见他坐在路边的石板上,鞋袜放在一边,修长的脚掌探入水渠中。 赵鸢眯眼看了看,心中有了定数。 他不是南方人。 南方男子不可能有如此茂盛的腿毛。 不愧是李凭云,真是个妙人啊。 远看是闲云,近看是乌云,上看是野鹤,下看嘛... 狗熊也。
第31章 清官难做2 (二更) 赵鸢碎步挪到李凭云身后,只见渠里的浑水淹没了他的一半小腿,李凭云身上无多的肌肉,筋脉修长,两条小腿形似雕塑,但凡没那层腿毛,就能拿去街上当做珍品叫卖了。 李凭云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向后仰去,他闭着眼睛,将自己的脸全部暴露在日光当中,他的容颜如此动人魂魄,又如此明目张胆。 去年赵鸢母亲过寿,有人往赵家送了一尊来自健驮逻国的佛祖造像,赵鸢彼时想,那造像匠人在造像是,一定集了全部天地之灵,才能将阳刚与温柔、悲悯与灵动这些矛盾的品质雕刻在同一张脸上。 见到李凭云这张脸,才知再与众不同、形意具美的造像,也能于人世间找出一个模子。 她蹲在李凭云身旁,“李大人,瓜农明显是被人收买了,方才他拿出来的田契,一看就是为了应付我重新伪造的。我说司徒县令怎么会如此放心让我来村子里,原来是早有准备。” 赵鸢永远无法得知,自己的人生若是没有李凭云这朵乌云在,早已意外死亡了不下十回。 李凭云道:“你怎么看出来那是临时伪造的田契?” “那张田契用的是新墨,还闻得到墨的味道。只要我能找到旧的田契,就能证明瓜农被收买了!” “赵大人,你接手这案子的目的是什么?” “还瓜农一个公道。” “何为公道?” 李凭云穷追不舍,赵鸢并不怯他的追问,她心如明镜道:“大邺有九成的人口是农民,不到一成的权贵豪强却占着九成土地,农民好不容易有了几亩自己的地,也要被他们想方设法地抢走。农民卖地已成事实,我不能公然破坏田契,但他们欠农民的,一分也不能少。” “赵大人,你玩蛐蛐么?” “...不玩,李大人,为何这样问?” “方才我一进门就看到他家的蛐蛐了,是良种,放到花鸟市场上,少说也得七八两银子。还有他家孩子,你看见他的鞋子了么?” 赵鸢对蛐蛐确实不了解,只能从瓜农孩子的鞋子入手。 “他...穿的是线靴,而他爹娘穿的都是草鞋。” “瓜农买得起七八两银子一只的蛐蛐儿,他孩子穿得起线靴,还差赵大人那点公道么?” 赵鸢蹲久了,腿脚发麻,李凭云的话又似一榔头朝她脑门敲下来,纳闷之际,她直接席地而坐,“李大人的意思是,既然买方已经拿钱了事了,瓜农一家也满意了,这事就该不再追究?” “不然呢。” “不然...不然再追究下去,牵扯的人多了,就是自找麻烦了。” “聪明。” 赵鸢长叹一口气,“可我明知道是司徒县令利用职责之便,为讨好世族,利用农民的天真淳朴,巧取豪夺他们的土地,公然无视国家的土地政令,如何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问题啊...”李凭云故意拉长尾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简单之事,赵大人不会么?” “李大人,我没您的天赋与洞察力,能中进士,一靠陛下开恩,二靠读书,我爹和国子监的夫子都说,读书是为了明目辨理,我不想双眼还未彻底睁开,就去学着闭眼。若这次闭上一只眼,下次再碰到要闭一只眼的情况,岂不就要瞎眼?我不想瞎,也不愿瞎。” “赵大人,闭上眼。” 赵鸢无奈地看了看李凭云闭合的双目,也闭上了眼睛。 “闭好了。” “现在是昼是夜?” 滚烫的阳光刺着她的眼皮,赵鸢道:“是白昼。” 李凭云缓缓睁开眼,赵鸢紧闭地双目渐渐松弛,但凡她不固执己见的时候,这张面容绝对叫所有人看了都心生喜欢。 坏就坏在了她长了一张剔透如镜的眼睛。 女子长这样一双眼睛,理应锦上添花。男人宠爱拥有这样一双如镜的眼睛——当这双眼睛照见的是花团锦簇,是绫罗珠宝之时。 一旦这双剔透清灵的眼睛,看到的是苍生之苦,是人心狭隘,那这双眼就会成为一种恶名,因为它破坏了长久以来“男尊女卑”所编造的人伦“公道”。 李凭云意味深长地笑道:“赵大人,就算你我都瞎了眼,白昼依旧,所以说啊,你我的公道没了,自然的公道恒在,你怕什么呢?” 赵鸢未看到此时李凭云的表情,只听他的语气,有种森然的正义。 分明艳阳暴晒,她却感到一股寒气。 赵鸢睁开眼,只见李凭云正在穿鞋袜,她窥见李凭云白皙修长的脚掌,又尴尬地闭上了眼。 李凭云穿好鞋袜,站起身来,低头看向苦闷地坐在地上的赵鸢,“赵大人,想做能让心情变好的事么?” 国子监的女学生当中经常会流传闺房传奇,什么《汉武帝和卫子夫》、《王昭君和亲之后》、《花木兰行军秘闻》,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作品。 赵鸢听到“让心情变好的事”,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不可告人之事,譬如背德。 这也太大胆了些... 她倏地睁开眼,李凭云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暗沉沉的影子,于是李凭云成了李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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