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林听罢,却又问李凭云:“李大人,你有何想法?” 李凭云摇头道:“赵大人所言,正是我所想。” 李凭云一反常态支持自己,赵鸢不敢相信。 王道林道:“赵大人的陈述虽无新意,但也算可用之计。选拔在即,赵大人尽快拟一份试卷出来,别耽误了时候。” 赵鸢明白了,他们这是白嫖自己的劳动成果,难怪先人会劝人藏拙。 可她应下了这门差事,仍是喜大于忧愁。 人人说科举、道科举,唯有真正献身科举之人,才知道科举的意义何在。 说科举是读书人的一生,也不为过。 经过了层层选拔,金榜题名,荣登凤凰高台,这仅是个人的荣辱。 而科举最终的目的,是为朝廷建立一支坚不可摧的文官军团,让天底下最优秀的读书人们齐聚朝堂,以笔为刀盾,捍卫这个国家与时代。 能参与其中,当为一个士人毕生的骄傲。 历届的进士,无人不是对四书五经信手就来的。王道林以为叫赵鸢在短期内出一道试题是为难她,殊不知正好撞到了她的长处。 她是科举的试验品,一出生就在为科举做准备,书读到白发早生这份上的,已不是寻常人,别说出一套试题,就算让她出三套,也不在话下。 两日后的清晨,李凭云和六子一边说着北凉那里传来的轶事,一边进入明堂。他们见赵鸢席上趴了一坨东西,二人先是提防起来,六子道:“李大人,我先上前一探。” 那坨东西抖了抖,身上披的裹布掉了下来,六子松了一口气:“李大人,是赵大人。” 李凭云道:“你赌她是早晨刚来,还是一夜未归?” 六子:“我赌是一夜未归,李大人,你输定了。” 李凭云道:“巧了,我也赌她一夜未归。” 六子在赵鸢面前绕了绕,随后摇头叹道:“赵大人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白头发比上个月又多了七八根。” “谁,谁说我长白头发了?” 赵鸢稀里糊涂起来,六子忙道:“李大人,你不能因为赵大人生长白发就对她区别相对啊。” 李凭云这人有一项神功——不论旁人如何污蔑陷害他,他都不会为自己辩解。 他回到自己席上,兀自拂开衣摆盘腿坐下。李凭云今日穿白衣,高傲地如一尊鹤。 李凭云总是能够鹤立鸡群...赵鸢很快反驳了自己的想法,就算李凭云是鹤,她也不能认为自己是鸡。 赵鸢连夜出了两套策试题目,托六子送给了王道林。策试时日无多,王道林没工夫为难她,李凭云给她放了半天假,赵鸢补觉结束,精神饱满回到明堂,明堂内外不见李凭云人影,反倒是她的书案上出现了一后沓文书。 文书上附字:多谢。 赵鸢瞬间明白了李凭云的意思——帮他归类文书。 赵鸢内心一番天人交战,最终决定帮他处理这些文书。 整理完文书,又是天黑。她掌灯回到自己小院,忽然察觉夜里衙门的灯火变多了,她以为是司徒被捕之后,有闲钱拿来提升衙门的基础设施了。 然而,直到赵鸢年迈之际,以“士人之师”留名于世,成为一名智慧的老者,也不知这些灯是为她一人点亮的。 年少人只问结局,埋头直行,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今生最大的浪漫。 赵鸢住的是衙门唯二的独院,院外有一棵古松,这是整个肃州难能可贵的绿意。她的院门隐在古松后面,门虽陈旧,却是新锁。门把上挂着一个牛皮纸包,她好奇地将其拿下,在绳子的另一端,挂着一张纸。 纸张开头写了这八个字:白发转黑,独门秘方。 王道林有以美白膏药讨好她的前科,赵鸢以为这生黑发的秘方又是他送来的,心泛恶寒。 她闯到后院,胡十三郎正在院里拉筋,看到赵鸢出现在男寝,吓得差点扯着腿筋,“你咋又来了呢?” 赵鸢将这秘方送给他:“这玩意儿我用不着,你拿去用吧。” 胡十三郎用手指捋了捋自己茂密的黑发,“小贼婆,这玩意儿对你比较管用吧。” 六子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赵大人,这是真红楼的独门秘方,真红楼玉娘看你长了白头发,叫我送来给你,你不用的话我留着以后自己用啦,可不能暴殄天物。” 胡十三郎纳闷:“怎么给我用就是暴殄天物了?” 女人的直觉在这时候发挥了巨大作用。她和玉娘两面之缘,交谈不过几句,人家凭什么送她治白发的秘方? 她隐约知道送她此物之人是谁,那三字堵在她的心口,往前一步,就要撞穿她的心,带来她无法控制的后果,往后一步,便是自此深埋心底,不再问津。 赵鸢接过药包,“狐十三,明日你陪我走一趟真红楼。” “去那地方干啥啊。” 赵鸢和六子同时看向胡十三郎,而后互相对视。 天下真有不爱逛窑子的男人?或许有,但他们不相信。 六子瞪了胡十三郎一眼,“以后少挨老子。” 真红楼只在夜间营业,姑娘们平日里都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赵鸢特地挑在正午去找玉娘。 胡十三郎扭扭捏捏不愿进真红楼大门,赵鸢将他一脚踹进去,一脸水肿的老鸨打个哈欠道:“客官,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呢。” 胡十三郎以壮士扼腕的勇气道:“我是玉娘的客人,请她吃饭,叫她出来见我。” 二人以玉娘恩客的名义将玉娘诓骗出来,对面是珍宝楼,也是本县唯一的酒楼,玉娘和珍宝楼老板是熟人,本是赵鸢来找她,反倒由她请了赵鸢的午饭。 玉娘得知她是来归还治白发秘方的,笑得前仰后合:“你瞧我像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么?” “这么说来,不是你送的,那请问到底是谁相赠?” 玉娘是个老手,一眼堪破少女心事,她老练道:“赵姑娘,你心中早有答案,为何不直接找那人问去?非多此一举来找我。” 赵鸢死鸭子嘴硬,“我心中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玉娘道:“让我猜猜你的想法...你一定是很享受当下的处境,害怕直接去找那人,戳破了纸窗户,就不能再享受现在所拥有的东西。” 她所拥有的... 是某人明目张胆的纵容。 “赵姑娘,我说啊...” “嘘——” 赵鸢突然听到隔壁包厢传来的声音,她立马勒令玉娘闭嘴,轻手轻脚走到墙边,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听着邻屋的动静。
第36章 第二只蜻蜓4 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不论多大土地,总能有一座专供人密谋或私会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太和县,珍宝楼就是这样的建筑。 奈何这座县城历史不久,没有专业的泥瓦匠,他们建的房屋既没有金玉其外,更没有实用性,赵鸢家中的衣柜隔音都比这里强。 隔壁之人的话音清清楚楚落在她耳朵里。 一男低音道:“你放心,这试题是衙门王道林王县令亲自交给我的,你只要把这上面的题目提前准备了,保准能进策试。” 另一个声音道:“那王道林不会骗我们吧?我可听说他之前是因泄密被赶出了先前的衙门。” “老弟,你就放心去考试,这试题花了我二十两银子,这可不是小价钱,我怎会不留心呢?那银子上都刻了记号,王县令要是敢骗我,我就去揭穿他!” 好你个王道林!竟拿我的出的题去赚钱——赵鸢心中暗骂。 考试就在月底,剩下不到十日,赵鸢琢磨着自己得提前想出对策。 二十两银子是何概念? 在太和县这样的穷地方,它是一座宅院,在长安,它是一匹好马,在赵鸢这样的贵族小姐身上,它是一串不值钱的珠宝。 这不值钱的珠宝,买断的是一个贫寒贡生的一辈子。 科举被称为自古以来最公正的选官方式,它是千万贫寒士子心中的“公道”。 赵鸢出身进士,深知读书之苦,她在优渥的环境下尚且一度以为前途黑暗无光,更别说那些贫寒士子。 她深感自己背负着的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考试,更是一群人的公正,因此不得不慎重。 所以,哪怕她想向以往那样横冲直撞,也不得不先拐个弯,三思而后行。 在这时候,她顺理成章地想到一个人。 求人办事,不能空手而去。赵鸢从珍宝楼打包了二两猪头肉,提着前往衙门。 明堂空无一人,李凭云素来行无踪影,赵鸢无从得知他去了何处。自她在太和县任职的第一天起,李凭云就坐在她对面那位置,如今他不在,明明只缺一席,她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空虚。 一直到今日当值结束,李凭云始终未归。赵鸢心神不定,于是拎着猪头肉去李凭云屋子找他。 李凭云一身常服,背着一个书生箱笼。 箱笼是读书人上京赶考的行囊,如今已称为读书人的身份象征。 可他不像那些被箱笼压垮背脊的书生,他永远有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赵鸢打趣道:“李大人,您是要上京赶考么?” 李凭云看到赵鸢手里提的食盒:“给我的么?” “嗯。” 他伸手接过食盒,“中午外出了?” “李大人,你要远行吗?” 李凭云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李大人,赵大人不必如此称我。” 他刚说完,六子拎着一个箱子从屋里出来,“王道林这王八犊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赵鸢刚一回来,就接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李凭云被革职了。 李凭云一直以晋王为背景,王道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接动李凭云,赵鸢忧心起来,晋王是个杀千刀的,若是他突然看不惯李凭云了,那此别岂不是... 永别? “李大人!” 两双眼一齐看向她。 “您永远是李大人。” 李是大姓,古往今来,光史书记载的李大人就不以数计,更别说那些沦为历史尘埃的“李大人”了。 然而在赵鸢心中,仅此一位李大人。 他是以一只孤笔改变大邺律制的李大人,是曾经名动长安的状元郎李大人,是一把火烧尽所有名与利的李大人。 他是让她有六分仰慕,两分嫉妒,两分憎恨的李大人。 他也是会穿女装哄她开心,护她尊严,为她治愈白头的李大人。 李凭云看向六子:“她没事吧?” 六子摇头:“不好说。” 时日耗尽,方知时日短暂珍贵。 赵鸢对六子说:“六子,你可否避开片刻?我有话想单独同李大人说。” “没问题,瞬间消失可是爷爷的拿手绝活!” 二人独自相处,赵鸢率先想到的不是他被革职的缘由,而是往后他们再也不能朝夕相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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