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伤感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李大人,我有话要问你。” 李凭云和普天之下的其他男人一样,也怕女人问话。 “...注意尺度。” “李大人,洗衣那日,你为何要扮女装?” “想换个风格。” “那昨夜你为何要送我生黑发的秘方?” “怕你因白头心情不好,迁怒于我。” 这就是李凭云的本事,明明一片鬼扯,也能对答如流。 “李大人...” “赵大人问题是不是有些多了?” “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个问题...李大人,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鸢原本不是一个坦率的人,她和这个年纪其它的姑娘一样,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思虑,瞻前顾后,畏惧良多,怕做错事,怕会错意,怕丢脸,怕人指点。 可这样一个人,也能被纵容得胆大包天。 李凭云仰天看看,夕阳无限好,夕阳无限好... 夕阳无限好。 他的一生,若能永远停在此刻,那才是真正的无限好。 李凭云断然道:“不是。” 赵鸢爱面子,立即找补,“我就说怎么可能,还好李大人对我没有那种情义。” “赵大人...”他轻轻一笑,阴影似的压向赵鸢。 也许她一直在等这一步靠近,所以当他靠近之时,赵鸢没有任何退避之意。 他抬起手,那只手落在赵鸢脸颊一侧,食指轻轻拂过赵鸢脸上的绒毛,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最近也只是到此为止。 李凭云手掌压向赵鸢的后脑勺,将她脑袋往前捧了捧,低头覆在她耳边道:“赵大人,男人若是真喜欢一个女人,则满脑子都是下流念头,不可能不去碰她。我对赵大人,只有利用,没有喜欢。” “利用...利用...”赵鸢重复念着这二字。 念着念着,心境越发开阔明朗:利用好啊,这正说明了他们之间是公正平等、相互信任的关系,这岂是男女关系能相提并论的? “李大人,只要你不害我,尽管利用我!能助李大人回长安,是朝廷的福祉,更是是士人的理想。” 李凭云没有这般峰回路转的脑回路,他揉了揉赵鸢柔顺的头发,“我把六子留给你,不谢。” “六子和李大人交情深厚,李大人把他留给我,他也未必愿意,我有狐十三就够了。” 李凭云装作亲昵地揉弄她的头发,与她耳鬓厮磨,实际上是附在她耳边说着和风月毫不相干之事,“胡十三郎和晋王私下一直有联系,平时你可以信他,但涉及到晋王之事,一定避开他。另外,王道林和商人私下交易试题,此事你不必忧心,总有东窗事发之日。” “李大人,这次我听你的...”赵鸢的手突然抓紧李凭云的袖口,“你如何得知王道林卖题?” “赵大人多经历几回乡试就知道了。” “愿我仕途能有那般长久...” “赵大人,有我在,有何可惧?” 这话...未免太易叫人动心。 赵鸢是个真真进取向上的好姑娘,可一个人底色中的斑驳却无法随成长而抹去,感情用事便是她人性底色的斑驳,哪怕摔再多跟投,也无法得到改善。 偏偏这样的她,在情感最丰沛的年纪,碰到了野火一般无所畏惧的李凭云。 最烈的酒浇在野火之上,叫她如何守得住心。 在李凭云离开她那一瞬,她抓住对方箱笼的支架。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的思念和遗憾已经开始翻江倒海,“李大人,若我没有婚约在身,定会光明正大为李大人心动,哪怕李大人对我并无相思之意。” 人生的第二次告白,比起第一次克制了许多。 当然结果始终如一。 李凭云道:“赵大人既有婚约在身,你我确实不便拉拉扯扯,放手吧。” 放手—— 还真不容易。 李凭云离开衙门,赵鸢知道这事并不简单。 胡十三郎前来告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一个叫周禄的巡抚使,说是你心上人的旧识,跟王道林聊了不到半个时辰,李大人就被革职了,而且没有任何理由,李大人也一句话都不说,估计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上。” 赵鸢道:“周禄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过。” 胡十三郎道:“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二人盘算半天,也不知这个周禄是何人。 六子将李凭云送走,回到院子里见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提点道:“这人之前在洛阳县城当官,我盗取洛阳文侯墓时,跟他交过手,草包一个,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草包两年后,竟被调去了京兆府当主簿。” 赵鸢拍掌道:“对,京兆府周主簿,洛州周氏人,从八品。科举的考官都是诗赋爱好者,周主簿考进士那年,因一篇《山水杂赋》备受瞩目,后来也是仕途顺遂的代表。” 胡十三郎也终于想起来了:“我说这人怎么能熟悉呢,就你说的那啥杂赋,当年我爱慕的那个姑娘,非让我送她此赋的拓本,结果我给买错了,我俩就吹了。” 赵鸢和六子面面相觑——胡十三郎喜欢的是姑娘?谁信。 六子道:“看来这货很讨姑娘喜欢嘛。” 赵鸢道:“这就是玄学了,我也是从我表哥那里听说,当年科举,陛下嫌这篇文章空有辞藻,不务实,但乐阳公主却非常喜欢,有乐阳公主和各大考官的保举,陛下不得不重新思考,于是命人将其乡试省试所写的文章都收了上来,发现此人不止擅长文辞,也是真有论见,于是便将他委派去了有礼部摇篮之称的东京洛阳。” 问题来了,周禄和李凭云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也不是同年科举,仕途毫无交集,怎会相识呢? 周禄此次任肃州抚使,是官阶上升的兆头。他来肃州表面的目的是监察乡试,暗地里的契机就不得而知了。 周禄宿在城外驿站,第二日,王道林特地从珍宝楼请来大厨,在衙门为周禄设宴。 二人私下是以见过几面,这次在衙门设宴,主要的目的,还是赵鸢。 赵鸢还未有动静,六子和胡十三郎二人已经把这当做了鸿门宴,千叮万嘱:“赵大人,你若察觉出不对劲,就打三个喷嚏,我在楼顶守着。” 赵鸢道:“周禄若想在长安做官,必不敢动我,你们就...哎,算了,有备无患。” 不出他所料,不但周禄不敢动她,连王道林也对她无比客气。 王道林一个边关小吏,不知“太傅”二字在长安的威望,周禄却很清楚。 周禄道:“赵主簿,我动身出发前一天,恰好碰到赵太傅来京兆府问学,没想到今日就碰到赵主簿了。” 王道林道:“周主簿既然和赵主簿有此渊源,我可忍不住夸赵主簿了,赵主簿是女中豪杰,这次策试她可是出了大力!” 这是赵鸢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权势”的引诱,它将人扒得精光,让其身上的污浊腐烂暴露无遗。 脏,真是肮脏。 赵鸢谦逊道:“策试一事,我也是听王主簿差遣。说起来,衙门正是缺人的时候,不知李县丞触犯了哪条律法,竟在这时离开县衙...” 王道林冷笑:“一个贱民冒充良民参加科举,若不是周主簿来了,我们都被他骗过去了!” 普天之下,从来没有绝对的公道,就连科举这一古往今来最公道的举措,也将贱民排除在外。 赵鸢吃惊:“李县丞是贱民?”
第37章 第二只蜻蜓5 贱民不得参加科举,更不得入仕,这是共识。 周禄道:“李凭云他娘是被卖到南方的乐工,他爹是给我家送货的船户,爹娘都是贱民,他自然也是贱民。这个人,小时候仗着点小聪明,满口撒谎,我爹对他屡次容忍,最后也是忍无可忍,才把他转卖给一家农户,真没想到他竟敢谎称良民参加科举。” 王道林说:“老人把‘三岁看老’挂在嘴边,也是有些道理的。李凭云和太和的前县令司徒相互包庇,做假账亏空,仗着衙门县丞的身份作威作福,我同赵主簿此前屡受他欺压,要不是周大人来访,还不知得被他欺骗多久。” 赵鸢淡淡道:“李大人或许是贱民出身,但他也确实是陛下亲自册封的状元郎,他在太和县兴修水利,把老天都放弃的荒地变成可以耕种的田地,一个人的才干是骗不了人的。” 周禄道:“贱民就是贱民,笨一点儿的,小偷小摸,聪明一些的,就鸡鸣狗盗,再胆大一点的,欺世盗名,这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劣根,就算那李凭云穿上士人衣冠,装出个冠冕堂皇的样子,也掩盖不住贱民天性,赵主簿,你得早日清醒啊。” 王道林道:“赵主簿,你以为李凭云是平白无故地巴结你?他看中的是你的出身,谁知道是不是想借你脱籍?” 何为贱民?他们是让人啃干了骨头上的最后一丝肉,还要叫人将其骨头杂碎泄愤。 赵鸢终于明白,权贵不许贱民读书入仕,并非他们没有读书的天赋,而是因为一旦他们学会了读书认字,便有了记录权贵恶行的工具。 李凭云是贱民... 贱民...话说回来,科举层层选拔,每一层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审核考生资质,他是如何一路顺风到达殿试的? 王道林见赵鸢心不在焉,便道:“赵主簿,尝尝猪皮冻,这是姑娘家大好的补品。” 赵鸢顺势夹了一筷子,尝了口,说道:“说起来,这是陛下最爱的食物,前年除夕我随父母进宫赴宴,吃到了陛下御厨做的猪皮冻,其实口味和今日所吃的这一口,也没多少不同。” 何为权贵? 这就是权贵。 参加宫宴,吃过女皇御厨做的猪皮冻,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地看待这一切。 见赵鸢从宴上下来,六子立马从房顶跳下来:“赵大人,他们没欺负你吧?” “欺负我...也不看看他们是谁。”赵鸢垂眸道。 思忖半瞬,赵鸢忽然目光有神:“六子,李大人呢?我有些事想问他。” “这真为难我了。”六子道,“那可是李凭云,行无影居无定,他只让我把他放在城门,下了车就不见人影了。” “若他有事找你呢?” “他说如果有要联络的必要,就在城西门往东数第十三、十四块砖的裂缝里插一根稻草蜻蜓,我也担心他,所以每天早晨都会特地去检查一趟,反正今日是没有。” “我们再去看一趟!说不定,说不定他中午正要去插蜻蜓,咱们刚好抓个正着。” “赵大人,你不用担心他,李大人命大,没那么容易出事儿的。而且他走了不到一天...” 是才不到一天么? 赵鸢也分不清,自己是要见李凭云,还是想见李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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