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 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寒气。赵鸢弯腰上前,同那自屋中走出来的人行礼:“孟侍郎。” 孟端阳道:“我要去都省会见尚书, 你把大理寺送来的案子归纳整理后,待我查阅。” 又是案头任务。赵鸢是个喜欢并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可分配给她的总是案头上的工作,原因是姑娘家心细,适合做案头工作。 厌烦归厌烦,刑部的这份差事是她自己求来的,还是得认真完成。 赵鸢小时候脑袋不灵光,学经作赋,都是靠大量的摘抄,因此她不但擅长书法,还格外擅长案头工作。抄了大半个月文书后,她将刑部近五年来的冤案都烂熟于心了,终于按捺不住,主动请求孟端阳给她更有难度的职务。 孟端阳不知道赵鸢在礼部有个外号,叫“赵损”,鸢即是隼,与损同音。赵鸢担任礼部侍郎佐吏的日子,为求各司办事,无所不用其极,于是得了此恶名。 于孟端阳而言,对赵鸢首要是护她周全,所以没有比案头工作更合适的了。赵鸢递上要更换职务的书函,他打算直接躲过去,每日天不亮就来到刑部,处理完事务,等赵鸢当值时,他正好外出。 这日孟端阳出门,不过抽空喂了几只流浪小猫,来到官署,天色已亮。 赵鸢坐在官署前的台阶上,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瞟两眼书,打一阵盹儿。 朝阳照在她身上,她身上浅青色的官服明亮皓洁。 “孟侍郎!”赵鸢听到脚步声,立刻起身行礼。 孟端阳不想浪费她的时间,直接说:“你不用每天拦我,调职之事没有余地。” 孟端阳不愧是父亲的学生,这一副冷脸的样子,和父亲如出一辙。 赵鸢早有准备:“若是没有余地的事,我定不会前来求你。我找你之前已经调查清楚了,欧阳主事因天花无法继续任职,典狱司主事暂无人选。” 孟端阳也没料到赵鸢竟会主动申请调去典狱司,他讶然道:“你可知刑部诏狱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诏狱是关押陛下钦定犯人的地方,里面的都是罪大恶极,祸国殃民之人。可是,按照尚书省的升迁规矩,司中无主事,半月内必须有人填补空缺,并以本部人选为先。我虽有主事之责,干的却是下级主簿的闲活,如今典狱司需要主事,按规矩也该我去。” 孟端阳立刻否决:“不行。” “我在太和县担任过县令,管过县城里的刑狱,在祠部司时,同五湖四海的僧道方士打交道,从未怠慢过,我又是你亲自教过的学生,《大邺律疏》我烂熟于心,放眼刑部,没有比我更有资格担任此职位的。若你担心我父亲会不同意,我去求他。” 赵鸢的辩驳有条不紊,孟端阳想起来,以前赵鸢在国子监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她生来活泼,被国子监的书文硬生生压抑成了少年老成的模样。 “典狱司的都是苦差事,迎来送往,刑讯逼供,都要你亲力亲为,而且这些苦别人也瞧不见,你只能落得骂名。” 赵鸢道:“只要是主事该干的活,我就能干。” 赵鸢意志坚定,而按正常规矩,此时也确实该由她填补典狱司主事一职。孟端阳自然不会同意她去典狱司,可耐不住别人想让她去。当天下午,吏部的盖印的文牒就下来了。 同任职文牒一起送给赵鸢的,还有典狱司主事的制服。 普通的七品官员制服是浅青色,但典狱司因是和囚犯打交道的部门,浅青色欠缺威严,所以制服是深沉的藏青色。 朝廷官员的制服由礼部准备,礼部为赵鸢准备的制服还没下来,她只能穿上一位典狱司主事留下来的制服。臭男人穿过的衣服,那真是又脏又臭,隔天恰好是沐休,赵鸢便带着制服回了家。 小甜菜将衣服里里外外洗了三遍,将衣服晾在院子里时,还在跟赵鸢抱怨着:“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怎么觉得你越走月低呢?放着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当,非要把自己塞进臭男人的衣服里。” 赵鸢望着舒展开的制服,它与天同色。 “今日穿这不合身的衣服,是为了以后像我这样想要入朝为官的姑娘,能穿上合身的制服。” 小甜菜当然听不懂她说的,在她看来,赵鸢完全是自讨苦吃。不过赵鸢自己情愿,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的。 沐休这日,赵鸢一觉睡饱,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想要穿上那身典狱司主事的服饰。 门一开,赵太傅与梁国郡主二人站在太阳底下,一个比一个严肃。 虽说是在同一个家中,但赵鸢作为女儿,也很少见这夫妻二人一同出现。她迎上前,“阿耶阿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太傅开口问道:“这身制服怎么回事?” “你们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梁国郡主对赵鸢素来没有要求,今日是第一次对她如此严格:“鸢儿,你糊涂!那典狱司是什么地方?里面关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啊!是整个尚书省最脏的活,你要做官,娘不拦你,可不能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定是陈国公,你是你爹的女儿,你的动静,他能不清楚吗!” 赵鸢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她劝导道:“典狱司主事一职空悬,总得有人来做。” 梁国郡主不愿意苛责女儿,她转向赵太傅:“鸢儿不懂朝中利害,孟端阳也不懂么?你去把孟端阳叫来,我亲自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孟端阳他也是公事公办,我不去典狱司,难道要写一辈子文书么?我写的手都烂了,不想写了!” 赵太傅和梁国郡主都觉得眼前的女儿变得十分陌生。赵鸢向来都是恭顺懂事的,可是,她真的从来如此么? 赵太傅日理万机,梁国郡主一心侍佛,赵鸢是由赵府和裴府的下人拉扯大的,说起赵鸢,他们只能想起一个知书达理的空壳。 赵鸢看着沉默的父母,心里更加委屈,她冷声道:“若是赵谨辞做了和我同样的事,你们也会质疑他么?我想,你们只会觉得他血气方刚。” 听到赵鸢提起谨辞,父母二人俱是失神。赵鸢长这么大了,原来,谨辞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 赵太傅道:“谨辞他比你冷静,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谨辞死在赵鸢出身之前,她谈不上和谨辞争宠,因为无论如何,她争不过一个死人。 赵鸢一把拽下晾衣绳上挂着的藏青色制服,抱在怀里,越过父母。 梁国郡主追问道:“鸢儿,你去何处!” “我回刑部呆着。” “好好的沐休之日,你去刑部做什么!难不成和那些犯人呆着么?你回来...” “让她去吧。”赵太傅拦道,“过几日,她便知难而退了。” 赵鸢已经走远,凭着一腔郁气,她一口气走到了尚书省。 大邺人的骨子里崇尚享乐,沐休之日,整个尚书省只有几个值班的胥吏,平时日理万机的官署一旦没人,也不过几个冷清的空房子。 忽然头顶一声闷雷,她抬头,只见天上乌云汇聚。 雨说下就下。 赵鸢冒雨前往官署,锁上门换上典狱司主事的衣服。典狱司前任主事欧阳是个七尺男儿,赵鸢穿他的官服,实在不合身。腰身肥大、手脚过长,都是其次,最要命的是她的肩膀撑不起这件衣服。 它和过去那些谨辞穿过的儒服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 赵鸢挺起胸膛,走向牢狱。 刑部大狱关押的,据说是谋逆之人,但若是真的谋逆,是绝对不被允许活下去的。这间冷清的监狱,关押的更多是连坐的家人朋友。 赵鸢在沐休之日突然前来,今日值班的狱卒们猝不及防,桌上的酒肉和叶子戏都来不及收。 赵鸢生性活泼善良,为了服众,她只能强行收起自己的慈悲,换作一脸冷漠。 眼前的酒肉气象让她怒不可遏,可她转念一想,但是威严未必能服人,于是冰冷地打趣道:“酒肉可管够?要不要我帮你们再添点?” 话是好话,用她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赵鸢调来之际,他们就了解清楚了她的背景。虽是个姑娘,但是太傅家的闺女,侍郎的嫡系学生,据说身后还有女皇撑腰,总之不是他们敢给脸色的人。 “不...不用了。”一个机灵的狱卒见机行事,“赵主事,兄弟们连着当值了半个月没回家,今天是沐休,我就想着,买点好吃的犒劳弟兄们,正好有点心,您也尝尝。” 赵鸢耳根软,却实货。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外形精致,散发着浓郁奶香,并非狱卒俸禄买得起的。 赵鸢道:“不吃了,我去狱中看看。” 那机灵的狱卒又说:“啊赵主事,今个儿兄弟们起得晚,还没打扫,里面全是灰,呛着您了怎么办?要不您先回官署去,我给您送些茶点过去,您吃饱喝足,休息好,我们把里面打扫干净亮堂了,您下午再来。” 牢狱有干净亮堂的么? 赵鸢察觉到对方在阻止自己进入狱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机灵狱卒回答:“回赵主事,小人郑东。” 赵鸢道:“郑东,这些酒肉的来源,本官不跟你们追究,但在典狱司,我是主事,进不进得了刑部大狱,你们说了不算。” 她径直朝囚室的方向走去,郑东突然大喊一声“赵主事来了”! 狱卒收贿放家人亲眷去牢里见囚犯,这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但这件事发生在赵鸢的眼皮子底下,她不容许。 她杀气腾腾地往里走着,倒不是气怒,而是因担心。 她上任之前,刑部已经发配了一波囚犯,如今里面关着的,只有一位年过五荀的长者。此人是先帝在位时的中书舍人,先帝亡故后,以拟假兆的罪名被捕,先是被关入大理寺,后又被发配至边关服苦役,前些日子又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押回了京兆府的牢房,兜兜转转,最终被送入刑部大牢。 二十年牢狱生涯无人问津,如今突然有人来探望,赵鸢难免不多长心眼。 在长廊尽头,火光暗暗照亮一个身影,赵鸢看清那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讶然道:“李大人...”
第74章 男人都是狗2 李凭云闻言回首, 便看到一脸错愕的赵鸢。她因一时吃惊,忘了要挺胸昂首,人被身上的制服压住了, 赵鸢身量不矮, 却仍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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