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还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等她知道的时候, 就再也不想了解这回事了。 她听到女皇的回忆,眼睛不觉有些湿润。 她靠着父亲和女皇的庇护,走到今日, 已觉得步履维艰,而眼前的人, 又经历了多少才走上了九五之尊的高处呢? “陛下, 下官不是怕, 下官只是...心疼。” 她说完,又立马低下头, 不敢直视圣颜。 赵鸢本长着一张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面容, 入仕以来的种种,让她的眉宇变得更悲悯犹豫, 目光却更沉着稳重。这是一张难得的善面,女皇身边的女官们对她有着天然的好感。 跟随女皇多年的齐老嬷嬷说:“赵家小娘子真是个珍珠似的人儿。” 赵鸢被夸得脸红,女皇轻轻笑了笑,而后命那几个年轻宫女下去,只留下齐老嬷嬷和惠荣两个。 “礼部李凭云郎中的事,也不知你听说了没。” 赵鸢在女皇面前不敢欺瞒,她颔首道:“李郎中是下官入仕以后的第一位长官,对他的事,自然会比别人更关心一些。” “赵小娘子,今日朕唤你在此相会,是因为厌烦了假话,想跟你说说真话。李凭云原本就是朕安排在太和县对付晋王的人,四年前殿试,朕一看到他,就知道从今以后,大邺再也选不出这样的状元郎,所以,哪怕知道他是个贱民,也破格重用他。他没有让朕失望,可如今,朕却让他失望了。” 赵鸢沉默。 “朕的老父亲和哥哥啊,他们总认为朕的皇位是靠他们才得来的,他们见不得朕擅自用人,此番,是想借李凭云来提醒朕。呵...”女皇一声讽笑,“赵小娘子,你是不是也替李凭云感到不公呢?” 女皇话中满满试探,赵鸢深处热汤,却如履薄冰。 “回陛下,下官...下官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对李凭云有意,对么?” 赵鸢咬住嘴唇,脸颊通红。 “你若对他无意,朕便不叫你来了。还有一事,你应当不知,当初李凭云向朕坦白了他是贱民,不但朕知道,你父亲也知道。当时朕和你父亲商量过,如此贤才,为他特赦一回,也不为过,你父亲的秉性你也知道,自然是言辞数落了朕一番。可奇的是,李凭云自己也不愿,你同他的关系,也算不一般了,你可知他为何这么做?” 赵鸢心中虽然震惊,却有着确信的答案。 因为那是他的身份,是他的根源,是他的自我。 他不以此自卑,便没人有权力低看他。 李凭云此人,似云似水,随意淡泊,这些只是他的壳,他内心是刀锋,是狂流,无人能撼动,无人能阻挡。 “陛下,下官对李郎中是一厢情愿,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想让我看到的。” “是么?”女皇挑眉,“赵鸢,倘若朕告诉你,眼下能救李凭云的只有你,你会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么?” 赵鸢不假思索:“下官愿意。” “要洗清李凭云假冒良民的罪名,其实和容易,只要证明他是良民就行。子女的身份是随父母的,拒朕所知,李凭云的母亲尚在人世,朕已为李凭云做好了身份,只要他母亲愿意出来作证,证明李凭云是良民所出,弹劾不攻自破,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拿出身这事威胁他了。他祖上都是良民,对你也有好处。” 赵鸢试探道:“陛下,下官愿意为陛下和李郎中做任何事...下官可以见一面他么?” 赵鸢的请求在情理之中,女皇道:“李凭云被关在大理寺狱中,徐少卿素难说话,但既然你是替朕做事,朕也会替你排除万难。” 赵鸢带着女皇暗谕从宫中离开,夜凉雨疾,赵府一片漆黑。赵鸢来到父亲书房前,里面亮着灯,赵鸢对着父亲的剪影道:“阿耶,我方才从宫中回来,明日要离开长安,前往洛川一些时日。” 赵太傅的声音在良久后才传来:“是为李凭云一事?” “是,也不是。” “何为是也不是?” 她握紧手中圣谕,沉肩仰头:“您知道的,当初我从太和县寄信回家,乞求退婚是因为他,所以此行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赵鸢,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赵太傅的声音甚至称不上威严,仿佛她天经地义就该知道自己不能与一个贱民为伍。 “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心上人。我有难时,他是第一个帮我的,他有难,我也该第一个帮他。我前来,只是与您辞别,并非征询您的同意。” 年轻人总是意气当头,为了情义,不顾一切。 谁年轻时又不是这样呢?赵太傅想到曾出生入死的那些好友,他们的躯体被挫骨扬灰,他们的姓名被史书抹去。 争了一辈子天理,最终只争来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你执意要去,没人能拦你。此番是你自己要去的,明日出了赵家门,便不再是赵家人。” “我总算知道当年赵谨辞为什么要从凤凰台跳下去了,父亲,当年你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吧。” 赵鸢没有等到父亲的回答,她长叹了口气,走到门前,隔门道:“方才你所说的,我就当是气话。我只是奉圣谕行事,又不是要私奔,母亲那边,有劳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她作了一揖,回屋收拾行李。 人生第一次为爱奔波,这件事的意义已远超它背后的苦楚心酸了。想到要去见李凭云的母亲,赵鸢特意带了一套看上去知书达理的衣裙。 第二日一早,女皇派来的人带她前往大理寺。 她既不是李凭云朋友,又不是李凭云亲眷,此次会面是违反律令的,因此徐少卿特地为她备了大理寺狱卒的服饰。她换上狱卒制服,由狱吏带往关着李凭云的牢房。 狱吏知道赵鸢是上面派下来的人,弯腰行礼后,便离去了。 大理寺的执行力极强,李凭云昨日才被关进来,现在已经受过了两轮审讯。 此人对自己冒充良民参加科举的罪行供认不讳,甚至用不上给他用刑,因此此时的李凭云,还是好整以暇的。 赵鸢站在牢房外面,里面的人盘腿坐在地上,手指沾水在地上画画,她不禁啧啧称奇:刀架脖子上了,还有这闲情。 对方并未抬头,却知道是她来了。 “赵大人是否觉得我身穿囚服,别有一番风情?” 赵鸢声音僵硬:“李大人,需要我拿镜子给你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么?” 赵鸢无法说出穿囚服的李凭云和穿官服的李凭云有何不同,哪怕穿女人的衣服,他仍是他。 “既然不是因为我别有风情,何故看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赵鸢仰起头,让不听话的眼珠子滚回原位。 她弯腰对李凭云做了一记长长的揖,十分隆重,“李大人,我在长安用过午膳,就要前往洛川拜会令母了,可有话要我带给她?” 李凭云面色忽然阴戾:“不准去。” 赵鸢道:“这是圣谕。” “赵大人,你没想过圣谕为何会送达给你么?是因你惹人怜爱,还是因你办事有力?” 赵鸢听出他话中浓浓的讽刺意味。她也是娇养长大的姑娘,父亲对她固然严厉,也鲜少说过重话,李凭云这混蛋,敢这样讽刺她,以为她脾气真的很好么? “我知道,陛下让我去洛川,是因为我傻,我笨,我蠢。” 面对如此有自知之明的赵鸢,李凭云语气缓和,“知道你还去?” 李凭云自始至终盘腿坐在地上,赵鸢低头俯视着他,这个角度看他,似乎又有所不同。 人可以有很多面具,但灵魂只有一个。穿过那些傲慢的面具,她触摸到的灵魂温柔而包容。 起初她被那个傲慢的面具吸引,等她清醒时,已坠入他灵魂的陷阱中,永无重见光明的可能。 她知道李凭云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干涉,在此事上,他们有根深蒂固的矛盾。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通过窄窗的阳光洒在李凭云的睫毛上,他垂下眼,“就算你为我舍身忘死,我也不会感激你。” 赵鸢弯下腰,脸贴近囚室围栏,眼里的碎光一闪一闪,她仔细端详着李凭云,“李大人,我不贪你任何东西,只求自己的爱慕有始有终。” 她起身离去,“李大人,回见。” 在她离去之际,身后掷地有声:“赵鸢 ,我从不耻为贱民,” 她站在长廊尽头,光在她的身后,她扬声道:“李大人,世道待你不公,你若不委屈,我便替你委屈。” 这一刻,李凭云如同被人捏碎了脊梁骨。他的傲慢,他的冷漠,全都碎掉了,只剩下孤独的内心,在湿冷的囚牢里无法逃脱,寒颤不止。 他并不是个容易动容的人,此刻脚下像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牵引着,他踉跄地站起来,震怒大喊:“赵鸢,你这是自找死路。我命中有数,不必你来干涉。” 赵鸢手背在身后,继续往前走,“就算是死路,我也会想办法把它走活了。” “你回来!” 赵鸢从没听过李凭云的话,这次依然。她走出牢狱,松了口气,呢喃道:“赵鸢,干得漂亮。” “姑娘家还是长得漂亮更重要。” 赵鸢被这冷不防的一声搭话吓破了胆,定睛一看,六子一身狱卒打扮,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她并肩。 “六子,你来干什么?” “那赵大人,你又来干什么?” 不必说,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救里面那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赵鸢问:“我方才与李大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听到了,他说你去送死,你不听劝,偏要送死。” 赵鸢数落道:“我一番慷慨感言,你竟只听到这层意思,看来人还是要多读书。” 六子道:“我文盲都懂的道理,你一个读书人却不懂,我看你这书也都白读了。真为你好的人,怎么舍得让你跋山涉水,舍身犯险呢?从前李大人说你蠢,我还替你争辩呢,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 赵鸢咬牙切齿:“他敢背后说我蠢...” “他当你的面没说过么?” “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么?!” 两人从后门离开大理寺,六子刷刷脱下狱卒衣服,赵鸢看呆了眼,狱卒服饰底下,是一套女装,六子将帽子扔进大理寺院,长发披下,俨然一个娇俏的小美女,就连神态也和方才截然不同了。 六子用姑娘的声调说:“你们陛下让你去李大人老家,不安好心。若陈家人在那儿设套,你不是自投罗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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