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已经渐微了,还未到春江升明月的时候,可那天色分明已沉淀成了湿漉漉的深青。远远的,阜岸旁似乎有两只江山船重新开张了生意,挂起了陆离光怪的花灯,醉烂的彩球;袅袅的一段胡琴被细风拂开了,随着绿水波推过江岸,有歌女在低吟浅唱,银瓶一听便知是整套的《十段锦》。 “俏冤家,生的出类拔萃。翠衾寒,孤残独自。 自别后朝思暮想。想冤家何时得遇?遇见冤家如同往,如同往。” 袅袅婷婷的调子,更把银瓶嘶哑的哀求衬得像是荒腔走板。 其实她也有着娇脆的小嗓子,会说一口婉媚的苏州官话,唱南曲,在小甜水巷压倒一众小花娘。上一回,就是在小甜水巷,她抱着月琴,穿花拂柳地去献唱一支《十段锦》,檀口未启,先遭遇了许多的波折。好在他来了。如今他又来了……这回怕是再见不到了。 也好,也好。反正买了她来,他不仅没享到半点艳福,反被她添了许多祸害。少了她,他也清静了。 他能寻到这里来,想必已经费了好一番周折,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可银瓶愈发泪流满面。 内官没理会银瓶,横眉咬牙继续往外走,走到了门口又停步,对着那小番子嘱咐了一句。小番子领命,把伏在地上痛哭的银瓶拖到了船底没有窗子的密闭舱房,反锁上了门。
第22章 内官出了船舱,正见个高挑个儿的男子临风站在岸头。 离得远,看不清眉目,只能看见他玄色的氅衣与发带扬在风里。那细雨把这碧空洗得青灰里发了白,像是阴天下的雪地,他便是雪里列松如翠的玉树。身后跟着个同样深青色衣裳的人,默然得像是他的影子。 尽管背着人一口一个“姓裴的”,真到打照面的时候,就是厂督也得恭恭敬敬尊一声“中书大人”,更遑论这替上头当差的干事。于是那内官一路毕恭毕敬,把裴容廷请到中间那艘船的前厅,请到上座的楠木太师椅,又命人倒茶。 裴容廷终于道:“茶就罢了,裴某知道内臣为东厂公务繁忙,此行不过是要带我手下那两个近侍回去,不便再多打搅。” 内官赔笑道:“裴大人这话,咱家倒听不大懂了。既是大人的侍从,又并未托东厂巡察下落,大人寻到咱家这里,咱家又拿什么献给大人。” 裴容廷越过对面的窗子看向江面,江上的迷雾像是被吸进他眼底的浓墨里去,微笑得晦暗不明,“东厂做事自是稳重,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船在江上行不得,纷纷停回了岸边,恰巧就有人看见往内臣船上运了一只朱漆描金的木箱。内臣既拿不出人来,不如就先把那箱子抬上来与裴某瞧瞧。”他瞥向内官,“瞧瞧上头可有苏州府衙署的刻字。” 官场上的话术一贯打太极,一句话能被他们说成九曲回肠十八道湾,然而裴容廷今日句句干脆,毫不留余地,内官一时倒有点自乱阵脚,定了定心神方又笑道:“即是阴雨天,想是他们看走了眼,也未可知。东厂此番来苏州,原是担着圣上的旨意来处理公务,与大人井水不犯河水——” 一语未了,却见裴容廷徐徐站起了身。 他本就是高个子,脸上阴沉下来,更见气势如山,开阔的前厅里四处有小番子埋伏,裴容廷身侧只有一个不声不响跟进来的李十八,可众人却仍被他这光景镇得敛声屏气。 “内臣是明白人,又何必扯这样的谎。我既然来了,就必不能空手而归。” 那内官环顾了一圈,也眯着眼道:“那中书大人待如何?难道跟着大人进来的这位,是什么以一当百的奇才?” 裴容廷瞥了一眼紧握刀柄的李十八,漠然道:“裴某虽是有备而来,这‘备’倒并未与裴某同行。” 他踱步到了蕉叶窗旁,那窗纱屉子开了个边儿,潲进来些许水汽。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借了水音儿,愈显清冽,“裴某此番领兵与南越交手,除了讨回早年间被掠夺的二十城池,也探得一件机密。自然,以内臣的位置未必能有所了解,不过裴某不介意告诉给内臣知道——” 裴容廷垂了垂眼睛,不再说下去。那内官顿了一顿,给身后的番子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两个在他身旁打横。裴容廷也瞥了李十八一眼,那李十八却目不斜视,只装作看不见。 裴容廷知道必定是祁王的命令,忖了一忖,索性不去理会,复又徐徐道:“近些年南越军械突飞猛进,火器皆源自波斯,进犯大梁屡战屡胜,连吞百里疆土,耗费万亿军饷,指使国库空虚,赋税连增,熬成圣上心腹大患。内臣可知,这其中是谁做了掮客?” 内官瞠目结舌,一时说不上话来,裴容廷冷冷笑了:“是了,正有厂督的手笔。如今人证物证,皆已在裴某手中。倘若今日裴某——又或是裴某那两位侍从走不下这艘船,明日自有人百里加急送进大内给皇爷过目。” 他虽想不通银瓶是为何被他们盯上,却也知道这阉竖不可能吐露半分,索性连问也没问。“自然,裴某也知道这样大的事,内臣不好做主。不过内臣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想必分得清轻重缓急。内臣只消放了裴某的人,再把今日之事原封不动禀报给你们厂督,等来日裴某入京,自当登门叩谢,再与厂督计较。若能得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想来厂督与我,皆会念着内臣的功劳。” 那内官听得怔怔,强硬着口气道:“中书大人空口无凭,咱家为何——” 裴容廷笑着打断了他,“是了,裴某空口无凭,不过把利害关系说给内官,信与不信,又要怎么决断,这是东厂的地界,自是内臣做主。”他转身,又重新坐回了那太师椅里,语气从善如流,神色却是阴鸷,“只是裴某的时间和耐心,都有限。” 东厂的全盛时代原是在先帝手中,今上提拔文官以辖制宦党,两者自是水火不相容的对峙,恨不能乌眼鸡似的吃了彼此。裴容廷是文官一派中的翘楚,自然也是东厂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内官虽也恨毒了他,却因为不够资格,不曾与他正面交锋过,这会子被他一席话说得进不得退不得,既怕这是个做成的圈套,又怕真的走错一步,东厂遭难,自己也跟着活不成。 内官心中挣扎不已,挣了半日,到底把牙根咬紧了,紧溜溜压低了声音,对身侧的小番子逼出一句话道:“去,先把她们带上来。” 那小番子领命下去了。 内官既做了决定,深吐了一口气,转脸便堆上笑来,对着裴容廷哈腰道:“咱家敬重中书大人高德,今日不敢说成全两个字,也算遂了大人的心愿。咱家宵小之辈,承担不起这其中的责任,还望大人说到做到。”他心里没底,有心给自己留条退路,因此对裴容廷反倒多了一分谄媚,又故意道,“咱家再多一句的嘴,中书大人这些年对那徐家大小姐寻踪觅迹,淘尽了心血,如今虽得团圆,可那徐小姐并不是个好开交的人物,大人——” “内臣有心!” 裴容廷几乎是厉声呵断了内官,眼底青光一闪,立即把眼梢掠过了李十八。见他仍旧磐石一样站在那里,绷紧了的脸上没有表情,绷紧了的手扶着刀柄——但他显然是听见了。 那内官被震得吓了一跳,正说不出话,却忽然听身后木板地响动。 还不等他回头,裴容廷早已经提袍走了过去,自小番子手臂间夺过已经昏睡过去的银瓶,小心搂在了怀里。他还未松一口气,却见银瓶口眼都闭着,身子像棉花一样软,毫无生息得搭在他胸前,又蹙起了眉。 内官忙道:“大人不必惊慌,姑娘想是又睡过去了。” 东厂迷药的效力自不必说,方才银瓶是被乱打的雨声吵醒,后来被拖进那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又静又暗,她又哭得精疲力竭,那药力上来,支撑不住,又睡了过去。裴容廷看她气息还稳,疲惫得闭了闭眼,也没再多言。他知道脚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因对内官略颔首,不等他送客便自出了门去。 那李十八见状,也不声不响地接过了桂娘,把她驮在了背上。 出了船舱,那雨已经停了,除了赶不走的李十八,剩下的静安并张将军手下几个侍从,都早已铺排好了车马等在岸边,见了裴容廷出来,都忙不迭迎上来。 裴容廷抱着银瓶,送入一辆朱轮车里的横铺上,自己却并没有登车,而是又转身回了岸边。那内官领人送了出来,都站在船舱外,裴容廷举目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淡淡微笑:“不知内臣可否再借裴某个脸面,裴某还有话想问一问瑞安。” 内官愣了一愣,因不想得罪他,又猜度他不过是要诘问,便也叫了瑞安上前。 瑞安蝎蝎螫螫穿过了人群,走到了船头。两人从前是主仆,如今他已敞明了身份,便也没跪下,睁睁看着裴容廷,却见他白璧的脸上云淡风轻,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心里发虚,才动了动嘴皮子,却听那一声金石声响。 瑞安也是练家子,立即听出是拔剑的声音,心下唬了一跳,才要把身子一躲,却猛觉心口一阵绞痛,卷到四肢百骸,登时七魂五魄冲天,他把脖子一歪,正见自己心口处已经没入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只那么一眼,都来不及嚎叫,他便再无知觉,轰然倒地。 见这光景,岸上岸下皆是骇然。当着东厂的人取他们性命,除了二十年前西厂鼎盛时,再没人敢使这样的手段。那内官震惊过后,气得七窍生烟,咬牙破口骂出一句“他好大的胆!” 裴容廷却犹不撒手,一语不发,冷着脸又一使力,生生在尸首心口剜出个淋淋漓漓的血窟窿。 他是男人里少见的白皙,有着玉的润与冷,飞溅上来的血如桃花点点,那乌黑的碎发拂在脸颊,也仿佛是二月早春的细柳。然而因为面容清雅,更衬得此情此景阴酷骇人。 从来他这样的身份,杀人也不必亲自动手,只是旁人看出他的泄愤,都敛声屏气不敢作声,眼睁睁看他收回剑来,侧头低语,漠然道:“我要他的头。” 这会子的随从里除了静安这没提过刀的小厮,剩下的几乎都是张将军的人,谁也不肯出这个头,迟了一瞬,却是那木头桩子一样的李十八动了一动。众人知他是祁王的人,一时惊异外更添了好奇,都不动声色觑着他看。 他从影子里走出来,抽出自己的腰刀,瘦削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刀便砍断了瑞安的脑袋。娴熟地把那东西一挑,对着河边放血,随即便单膝跪下来,干巴巴吐出几个字来为自己的“僭越”请罪。 裴容廷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他把头拾起来交给静安,再让静安送回去摆在衙署他们所住的院子。 既然瑞安是细作,剩下的也难保干净。在这里斩杀了他是震慑东厂,砍下头带回去也是震慑那些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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