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纶这厢搭着话进去,“依我说呢,还是不要那么挤逼,宽敞些好。我二哥在七宝街九里巷有一所宅子,原是他那年娶了房外宅,置办给我那位嫂嫂住的。可不到两年,那位嫂嫂就病故了,房子就空了下来。你们要是不弃嫌那里死过人,就到那房子里去住。我回去和我二哥说一声,也不要租子,岂不大家便宜?” 众人皆笑着和他招呼,妙真坐在窗户底下的椅上,另一条椅上本来是花信坐着。见他进来,花信忙起身让开,给他倒茶。 良恭就在对面窗户底下的椅上坐着,也没正经去看他,只把脑袋扭向窗外,看那茫茫的水面,也不去搭腔。 林妈妈客气道:“怎好麻烦你?是你的房子也罢了 ,却是你们家二爷的。” 邱纶笑着坐下,把胳膊搭在桌上,稍稍欠身向林妈妈那榻上,像是掠过了妙真,其实还是在看着妙真,“那有什么呢,您老人家真是客气得很。我二哥最是好说话的一个人,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没有不答应我的道理。那房子里一应都是现成的,还有对夫妇在里头住着看家,这一去,日常连扫洗的人都有。” 妙真见他笑盈盈的,便点头答应,“那你对你二哥好好说,我们付一点租子,也不算白占着他的房子。” 邱纶晓得她不肯白占人家的,只笑着把手摇摇,不去答对她的话。 事情说定,众人就散了。邱纶嫌这屋里有林妈妈睡着,说话不便,就引着妙真到甲板上去走动。时下船行到山湾处,左右两片崎岖枫岭,红叶满坡。妙真扶阑眺望,灿灿的太阳照着她的鼻尖,愈发俏丽。 她自那回清醒过来后,仿佛大病痊愈,连父母逝世的伤痛也好了许多,恢复了精神气。邱纶十分爱她这一点,觉得她虽然看着娇弱,却经得住风霜蹉跎。 他倏地凑过去,亲在她腮上一下。妙真惊诧地扭头看他,他没有抱歉,反倒得意挑着一只眼笑起来,“我亲不得么?” 妙真反着手背把腮轻轻蹭了蹭,剜他一眼。他知道她没生气,愈发大胆地去抓住她那只手,“我知道,你看着很守规矩,其实骨子里根本不在乎这些俗礼。你守着这些规矩,不过是要叫大家少替你担忧。” 妙真仍剜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我不见得就很愚笨嘛,都是人家说我如何如何,你可不能单听别人胡说八道。我到底怎么样,你要自己亲自来了解。” 他托着她那只手没放,因为她也没挣。他感到她洇凉的皮肤,摩挲了两下,垂下去握着,牵着她绕着船边慢慢走,“在船上漂泊久了,冷不丁走到地上去还打晃呢。咱们得多走走,免得到时候下船站不住。” 妙真给他拉着,身子就有些犯懒似的,在后头软绵绵地坠着,“我可是坐船坐得习惯了的。这几年,不知坐了几趟船。下回我还是走陆路,省得成日家飘在船上,觉得头重脚轻的。” “下回?”邱纶回过头看她一眼,“下回你还要走到哪里去啊?” “那怎说得准?把父母安葬了,我还要回常州打官司呢。” 邱纶又笑,“我看不要费事了,为几万银子两处地,怎经得来回颠簸?怕什么,往后自然是不缺钱的。” 妙真领会意思,把脚步顿住,掣得他回身。她飞一下眼角,不以为意的情态,“谁说往后我一定就不缺钱?我缺得很呢!” “嫁给了我,还会缺钱使么?我们邱家什么都不多,唯独买卖多,田地多,银子多。待咱们成了亲,你在外头折的本,我叫我娘偷么补给你。她老人家最是心疼我,自然也最疼小儿媳妇。” 他这个人因为从未遇到过什么难事,因此习惯把一切事情都想得轻松简单。他是没有几多烦恼的,从前最大的烦恼是妙真,如今连这烦恼也得到解决。所以更把凡事都说得云淡风轻,继而拉着她轻盈地走。 妙真被他的情绪渲染,脚下飘忽着,心情也难免轻飘飘的,嗔道:“谁是你家的媳妇?” 恰走到船尾,风势忽地有些大,他一回身,袍子兜着风,她的衣裙扑过来,几片颜色搅缠在一处。 他扛着风向前贴近一步,歪下脑袋亲了下她的嘴。那两片嘴尽管说着硬话,却是软绵绵的,带着玫瑰的香甜。 他抻起来时,整个人就甜得有些头晕目眩,“你不承认,那我亲你,你为什么不躲?” 妙真一下臊红了脸,转着眼珠子想话来反驳,却在他的肩臂外,看见良恭背立在那里,正躬着点身子,把两个胳膊肘撑在阑干上。 也不知道他是听没听见,看没看见,反正他只面向着曲折水湾,眼睛也没肯倾斜向他们一下。 这一程走得长久,因为妙真在途中发了一回病,闹着要跳河,不得不把船停泊下来,到岸上寻了个旅店将养了些时日。 回到嘉兴府,已经岁聿其莫。邱纶将妙真暂且在安顿在一位朋友府上,一面急着回家去与他二哥讨借九里巷那所房子。 陡地一回去,他娘邱夫人好不高兴,拉着他看了好几遍,见他无恙才放心下来唠叨几句,“前日孔管家使人传话来,说你从常州偷偷跑了。我和你二哥听了好不着急,想你该是跑到了哪里去。好了,原是跑回家来了。你爹和你大哥大约过几日也到,咱们家今年也能好好过个年节。” 邱纶舟车劳顿,回家来便坐没坐相,只管把一条腿挂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怎的不见二哥?” “你二哥去给你李舅舅送年礼去了。” “舅舅又升官了么?” 邱夫人嗔他一眼,“升官发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都像你讲的那样简单,还费心去钻研什么?不过听你舅舅说,前头他往宜兴去,结识了一位姓历的盐道官员。这个人官虽不怎样大,可在京城家世显赫。你舅舅从前在京时就有意要结交,苦于没门路。这回倒好,大家出来任上,反倒认得了。” 邱纶不过随口一问,也没留神去听,一门心思只盼着他二哥回家来。邱夫人见他心不在焉,想他路途劳累,便摧他回房去歇。 转回房中,丫头们早预备了洗澡水,高高兴兴伺候他洗下风尘。歇过一觉后,下晌听见他二哥回来,忙不赢地就跑到他二哥屋里去。 他二哥叫邱绶,长他七岁,已近三十的年纪。高高的身量,五官秀美,加上瘦,气度上不像个精明生意人,倒像个经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儒雅迂腐那一类。 不过终归是做买卖,面上虽软,骨子里却还是分寸不让的一种严明。邱纶问他有没有收到他从常州来的信时,他只笑着装傻,“什么信?没收到,想必是送信的人弄丢了。或是送来了,不过我这里的书信太多,不知放到了哪里去。” 邱纶扶着书案问:“那你到底是看还是没看啊?” “我哪里有空看你的信。”邱缔踅出案来,出了书房,循廊往正屋里行去,“你的信有什么要紧?难道你会有什么正经事?我忙得很,顾不上你那些。快不要烦我,我在外头应酬了大半日,累得很,你自去,改日再说。” 邱纶紧跟到正屋里,他二嫂笑着迎来,一面和他寒暄,一面解下邱缔的斗篷去挂,又招呼丫头奉上茶来。 他二哥当初讨那外宅是背着他二嫂做的,因此不好当着二嫂的面借那处房子。仍纠缠在书信上头,“我那信上说的事可是天大的正经事。” 邱缔看他一眼,不去答对他,自顾自吃茶。 他索性拽了根方凳在面前坐,眼对眼的,不叫他二哥敷衍,“我那信上说的可是我的婚姻大事!” 邱缔笑起来,“你的婚姻大事?你不是扬言一辈子不成婚么?说娶个女人回来没别的用道,就是管着你,你才不要受这份约束。既不要受这约束,还说它做甚?你就是说了,我也当是你的玩笑话。” “当初是当初嘛,眼下这可不是玩笑话啊二哥。” “这会又不是玩笑话了,谁知道你哪句是正经话。” “啧,二哥!这回是认真的,我想讨尤家大小姐。” 邱缔笑睇他一眼,“不是一直都想讨她么?也不是没讨过,弄得我们邱家在嘉兴闹了个大笑话。那几年,我见着尤家的人都是绕着道走。哼哼,现在也好,尤家没了人口在嘉兴,我也不必怕丢脸再躲着人家走了。” “谁说现下尤家无人在嘉兴?”邱纶见他只顾绕弯子,不郑重待之,就急起来,“我明白说,妙真此刻就在嘉兴,随我一道回来的。这次回来,我就是来和家里商议讨她的。” 邱缔骇然一瞬,又笑,“你这么本事,还来找我商议什么,你自己去同爹娘说。” “哎呀二哥,少不得要你替我在爹娘跟前周旋几句。” “再说,眼下我忙得很。” 邱纶只得摁下不提,先讨借房子要紧。便借故要吃个什么,支开他二嫂,向他二哥笑道:“这件事先放一放,等大哥回来再商议也成。眼下有件急事你得帮我,你在七宝街九里巷那座宅子,先借给我。妙真他们家的房子给朝廷查抄了去,她这一向回来,还没个地方落脚。我这几日暂且把她安顿在一个朋友家中,可不好长久叨扰人家。你把那房子借我,我好安顿她住下,好不好?” 这倒是不要紧,邱缔慢洋洋点头,“空着也是空着,你去那里对看房子的老五叔说一声就是了。” 于是隔日就要去张罗,邱纶临离家时展眼一看,家中早已张灯结彩,里外披红地布置了起来。 他们家与尤家不同,人口多了许多,上有邱老爷夫妇,还有邱老爷的三房小妾。他大哥还有两房妻妾,底下一双儿女,正是吵闹的年纪。二哥眼下虽只有一位正室,却是三个孩子。因此上,即便有两位男主人尚未归家,那年节的气氛,也是十分火热。 想着妙真如今家散人亡,想必过年也是冷清,愈发要把那房子精细布置。 精细布置了十日,就往朋友家接妙真。妙真昨日恰好安葬完父母,精神有些不好,眼圈哭得红红的,鼻尖也给朔风吹得红红的,嘴唇也是红红的,像是抹了点薄嫩胭脂,看得邱纶好不喜欢。 接到这头来,各屋里安顿好,邱纶叫了老五叔夫妇进来,向妙真道:“这是老五叔和他女人,两个人一向看管这房子,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们,倘或我不在这里,他们自然会往家去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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