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此刻虽还未成,也当十拿九稳了,和和美美地踅入九里巷。 这厢也才吃过晚饭,妙真正在东屋问林妈妈的病,陡地听见花信在院中高高兴兴地喊“三爷”。她狐疑想着,这么暗了他又来做什么?隐约猜到,脸上慢慢红起来。 林妈妈也听见,不由得从铺上爬起来,像窗纱张望,口里怙惙,“这个邱三爷,也很有些不懂事,上晌来了,吃了午饭才走的,这时又来。一天来两回,叫外人看见议论起来,成什么样子?就没有外人看见,这房子里还有老五叔两口子,不是他邱家的人?妙妙,你一会对他说,叫他少往这里跑,什么事情都要顾着体面。” 说得妙真一阵心虚,低着眼把头点点,辞往正屋里去。 廊下点上了灯,屋里也点着几盏昏烛,这一会雪落得益发大,纷纷扬扬,势不可阻。邱纶心里高兴,看这情形就是要走也走不成了。 妙真进来就看见他歪在榻上傻笑出神,心里益发猜准他是做什么来,偏要吊着眼问他:“这么晚了,你又来做什么?” 邱纶起身来迎,“回去坐了半日,家里实在吵得很,叫人睡也不能睡,就过来了。” 妙真给他牵来坐下,摸到他的手竟是滚烫的,烧得她身.上也有些发烫。她把炕桌上的银釭向窗户底下挪去一些,怕照见她红彤彤的脸。 这是身.体上不由自主的反应,理智上,还记着林妈妈方才的叮咛,便瞟他一眼,“你大晚上到这里来坐着,岂不是搅扰得我们不能睡觉?这都一更天了,你只可稍坐一会。你早去了,我们好早歇。” 话虽如此,可邱纶暗暗窥她,见她见腮染胭脂,皮肤温热,知道她也是有些身不由己。便愈发大胆,走到这头来握她的手,“你看外头好大的风雪,我怎么走?我没套车来,连个人也没带。” “我叫尧哥哥送你回去。” 他把嘴一撇,“快别提你那尧哥哥,自回嘉兴来,成日不见他的影,不知在忙些什么。你总是放任这些人不管,仔细厚道过头,他们要造你的反。” 妙真倒要替瞿尧辩驳两句,“尧哥哥一向如此,不爱和家里的人混,他嫌我是女人家没话讲,又嫌别的人没念过多少书。” 邱纶仍是不屑,又问:“良恭几时回来?” 妙真心里忽然飘落进来一片雪花,冷了一下。他还回不回来都说不准,横竖她没有理由请他回来,心里却自私地希望他回来。 实在自私得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这份无餍,所以又但愿他干脆不要回来。她的思绪矛盾地立在两端,想得越多,越容易被左右。所以当邱纶的手环住她的腰,她就忘了林妈妈的话。局面再乱,也要择定一条路走,总不能永远止步不前。要紧是,她明白了,即便她想原地不动,这汹汹人世也是容不得她不动的。 邱纶环着她的腰摇晃两下,“嗯?良恭几时回来?” 她笑一笑,“谁知道?总是要年后了,他家里还有个姑妈,这么两年没回家了,总不能又轻易瞥下他姑妈。” 邱纶心里,良恭还是不要回来最好,有意无意说给她听,“这也是,难道放着他姑妈不管?听说他姑妈早没了儿子丈夫,只有他一个亲人,他不管岂不是有些没孝道。” 妙真默然无语,只是笑,脸像被窗外风雪封冻住了,有点僵。 朔风推着窗,有着细细的“呼呼”的啸声。两个人仿佛是被锁在屋里,就着一个熏笼取暖,这份暖也就很紧密地牵绊住人。 邱纶不说良恭了,原也是随口问问,这样的气氛里,总是要兜兜转转,然后才能水到渠成。他坚持妙真与众不同,对待她要格外悉心,也觉得这份悉心值得。 他起身在屋里慢摇慢转,也很奇怪,一向热络的花信,今夜没有进来端茶递水,好像是有意不来打搅。他觉得这丫头颇为伶俐,转头向妙真说:“等节后,我从家里调一份年礼送到这里来。” 妙真听了有些不高兴,眼下她手上虽不是很大阔,也有二三百两银子在身上,要宽裕应付一个年节不成问题的。她从前也是阔人,一贯不爱在银钱上计较。所以对他的诸多馈赠和便利,她都是随意的态度。这时冷不丁说要送礼,这种气氛下,好像是他故意拿出钱来哄她似的。 她便一撇嘴,“我还没穷到年节也过不去的地步。” 邱纶见她生气,拨转着眼珠子一想,是自己说话引人误会,妙真是个骄傲的人。他忙走来道:“我这份年礼,并不是给你的,是给你跟前这些下人。我平日和你来往,没少累得他们伺候,别人不说,花信那丫头总是要谢的。” 妙真剜他一眼,“什么‘花信那丫头’,人家比你还长几岁。” 心里原谅了他,晓得他直来直去,并不是她误会的意思。 邱纶也跟着笑,在旁边坐着,弯下来逗她,“你这个人,怎么总是把人往个刁钻的地方想?我叫你住到这里来,送东西来给你,并不是恐你没钱,也不是瞧不起你如今家道中落,是想免你琐碎的烦恼,我知道你最怕麻烦。你要是多心,我可就有天大的冤屈了。” 妙真低着眼睇他,少不得又开怀起来,“那你只管送来,花信可不嫌多,她恨不能给你磕几个响头。” “别人的头受的,她的头却受不得,我还要指着她别在你面前说我的不是。那崔莺莺和张生,全靠个红娘在里头周转,可见小姐们跟前这些丫头的厉害。我轻易不能得罪她,我还要讨她的好。” 他把他们二人比作崔莺莺张生,妙真脸上又是一红,嗤笑他,“人家张生饱读诗书,你读过多少书?” 邱纶反笑,“安阆读过许多书,你不是也不喜欢他?可见这个不要紧,我总是认得字就是嘛。倘或你要给我写些什么寄情相思的词句,我还是能领会的。” “呸,谁给你写?” “不写么?”邱纶趁势就把她揿下去,“那你当面说好了,我很乐意听。” 这样一番迂回缠绕,就算水到渠成了。他只管亲着她,一面乱.揉.乱.摸,“你说,我听着的。” 可妙真的嘴巴给他两片嘴封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吐着潮.热的气。他摸.到她僵硬的骨头渐渐放得.软.了,便将她抱起来往床那头走去。怕她回过神来要说拒绝的话,不给她这个空隙,仍是不断和她那柔软的嘴巴周旋厮.磨。 还在妙真迷迷瞪瞪中,就放下帐子来,这个间隙里,见她那双朦胧星眼渐渐汇拢光,他忙俯下去,不给她清醒时机,吮.舐在她耳.廓上。 几只猩红的烛燃得只剩几寸了,青烟勾缠着情慾,一团缥缈。昏黄的光映在暗红的斗柜上,上头勾画的一簇芍药在恹恹一灭间开出颓丽的颜色。情慾和别的慾望不同,旁的慾望都是七八月的太阳,浓烈也枯燥。但情慾是仲夏之夜的月光,洇润缠.绵的,最容易使人迷.醉。 月到圆时,情到浓时,难免觉得无所不能。邱纶用手慢慢在妙真柔腻腻的项脊上摩挲,觉得自己还有无限精力去尽力拥有她。 可见她檀口微张,是累了,就不忍心,只把她抱着说:“等过万元夕,访完亲友后,家里得闲,我带你回家去见过父母。” 妙真听了又是甜蜜,又是好笑,仰着水盈盈的眼睛看他,“没见过你这样的,你怎么说亲事从不请个媒人?从前也是,现在也是,你不应当先向爹娘表明,再请个媒人到我这里来说么?” 邱纶哼一声,以示不屑,“我才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人,他们说的话,都是一套词,我好好的一片真心都叫他们说得俗了,好像我要娶哪个姑娘,单是因为人才配得上,家世门第配得上。可我要娶你,是因为喜欢你,不论你是当初风光无限的千金小姐,还是眼下家道中落的潦倒孤女,在我心里,都是我多年所求的尤妙真。” 恰好妙真是以爱为生的人,就算化为灰烬,也能在爱里抽出新芽。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她的坏处。这一番就使她那份晦淡的心又复活过来,不论成与不成,都是充满一片黄澄澄的希望。 她在他颈窝里笑,把一只手掩住眼睛。邱纶瞥眼看见,以为她哭了,就握开她那只手。谁知她只是烂漫又璀璨地笑着。 他也笑起来,交缠着她那只手,举到天上去。他看见袒裼的两片皮肤纠葛在一起,觉得没什么势力可以把自己和她分割开。 两个人都有些疲倦,却是兴.奋得睡不着的。闲谈闲笑到六更天,妙真倏地“呀”了一声,搡了他一下,“你该走了,一会叫他们碰见,要笑话我。林妈妈也要说我,她老人家,唯恐我给你占了便宜去。” 邱纶呵呵直笑,“那你早不赶我走?可见你也想占我的便宜。” 妙真捂着被子爬起来捶他几下,他也忙起来,胡乱在床底下捞了件衣裳披在她身上,“你别起来了,我走。” “不要我送你么?” “送什么?一会午晌我还来,陪你吃饭。我晓得一家酒楼,常到他们家去,你们不必烧饭了,我到他们家买了午饭来。” 妙真又睡下去,他三两下穿好衣裳,把她的衣裳都拾起来焐到被窝里,“一会起来穿时就不凉了。我走了,你再好睡一会,不必早早起来。” 不一时打着灯笼出去,外面风静雪止。唯恐林妈妈听见,他蹑手蹑脚地绕廊出去。巷子里也是漫天星斗,月光交映一地的雪光,倒是亮堂堂的。 邱纶刚向左转去,门下右面那墙根底下就钻出个人影。那影把那墙头望一阵,也掉身走了。 六更天的雪地简直能把人骨头冻折几根,良恭原是赶早出来办些年货的,不知不觉寻到这里,给自己的理由是,说不定年后还要回来呢?先来认个门的好。 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这一户宅子,不防撞见邱纶出来,倒认得准了。只是冰封雪锁,把两条腿也像冻住似的,令他走得艰难。 他抬起左脚在想,不如掉头回去把邱纶打几闷棍,横竖夜黑风高,年节底下多的是贼人强盗作乱,就是打死个把人也不一定追查到他头上来。抬起右脚又想,使不得,到这地步,打死了他,妙真又当怎样? 诸多狠心,不过因为“妙真当如何”又渐渐委顿下去。苦不了别人,就只能苦自己。好在苦也苦不了多几时,看情形妙真一定是要与邱纶有个结果的,往后再用不上他,她身边缺的从不只是一个下人。如此反而安定,尽管这安定,是一种万念俱灭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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