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阆错开两片牙,歪着腮帮子,忍着一片伤心,“我去把她找回来!” 林妈妈不由看他一眼,病恹恹地笑了下,“找回来又当怎样?你不说,我们也不问,你以为我们就不晓得你父母的主意?安老爷是最好体面的一个人,你好容易争得功名,替安家光宗耀祖,他岂会容你娶个出身低贱的奴婢为妻?你这是赌气的话,我听听就罢了,也不会当真,你快回家去吧。” 安阆从前就听白池讲,她这娘虽不识得几个字 ,却比许多读书人还要重义。说这话时,她轻轻笑着,目光淡淡的,有些嘲讽的意味。 他心下以为是林妈妈逼女出嫁,不肯再问她,赌气辞将出来。看见妙真廊下迎来,抿着嘴,黯黯一脸愧色。他当下又是一股怨气涌上来,也不欲理睬她,掉身便走。 妙真喊他两声,忙赶上来送他,“表哥,我知道你怨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怨我也是应当的。” 她四下看看,急着拿出两锭银子,“怨我且放在以后吧,当下先要把她找回来。我眼前要扶灵还乡,抽不开身。表哥,只好你跑一趟,这是路上用的盘缠,你收着。我听妈妈说,她虽是去了无锡,可那位邬老爷并不是无锡人,只不过在无锡有买卖。他是昆山县人氏,你要是找她,也往昆山县去找一找。” 安阆看了那银子一眼,不去接,百转千回间,倒没奈何地笑了笑,自己走了。 转回家中,二话没说,便在屋里收拾细软,欲先往无锡去寻。他娘看见,问他他不说,就去告诉安老爷。 不一时安老爷走到房里来,见他在收拾一个提梁书箱,因问:“你收拾行李,是要往哪里去?难道是朝廷封职的文书下来了?” 安阆搁下手里两本书,踅出案来请他坐,消沉着嗓音,“我要到无锡去。” “去无锡?做什么?是给你派遣到了那里去做官?” 安阆因打定主意要去寻白池,就是彻底把功名利禄抛到了一边。自觉有些对不住父母,特地瀹了碗茶来,郑重恭敬地奉给安老爷,“去找儿子心爱之人。” 安老爷只管瞪直了眼,不去接那茶,也不细问那女人是谁,在他都是不重要的。他只关心儿子做官的事,“你这是什么话?你不在家想法子去运作运作你封官的事,倒把功夫放在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上,简直不像话!” “在儿子心里,这件事比为官做宰更要紧。”安阆双手捧茶,搁到桌上去,“何况如今官官场这情形,就是做了官也没意思。” 凑得近了,安老爷“啪”一下,顺手就掴了他一巴掌,“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叫做官没意思?你读书是为什么?倘若不要你光耀门庭 ,当初我何必看人脸色,去受尤家的资助。索性叫你弃文从商,咱们家的日子岂不更好过些?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的就是今日你考得功名。果真到了今日,你却说不做官了!我看你是存心想气死我,忤逆不孝的东西!” 安阆自幼懂事乖顺,还从未挨过他爹的打。可见他爹是真生了大气,他便跪在跟前,却不改口,“是我对不住父母多年养育之恩。” 安老爷见他是铁了心要弃仕途不顾,当即怄上来好大的气,连脚踹他在地。安夫人听见响动,忙跑来拉劝,“怎么动起手来?” “你且问这孽障!” 安夫人便抚着安阆问,谁知安阆还是原话不改,听得安老爷大怒,又要来打。安夫人一壁挡在前头,一壁啼哭,以至这清清静静个家,多少年没这般闹腾过。 这般僵持不下,本来无果,不想当日天刚擦黑,安阆便背着箱笼偷跑出家,一径跑到码头,待次日天亮,便搭了艘客船自往无锡去了。 安老爷早上起来,原要再去与儿子说道理,谁知见人去屋空,他便急火攻心,登时吐了口血,顷刻玉山颓倒。 或许在别人还事不至此,叵奈安老爷早弃生意不做,一心要改换门庭,千辛万苦培养个儿子出来,指望他入仕为官,全了他一生体面。不曾想夙愿落空,致使他多年意气,一朝老矣。 午晌安老爷虽转醒过来,精神却没了大半,只管有气无力地卧在床上骂“孽障”。骂过一阵,又连呕出数口血。郎中瞧他不好,暗中忙告诉夫人,要她买些人参来吃。可安家时下哪有这份闲钱?只得走到胡家去讨借。 却说胡家夫妇听见安老爷病重,好不高兴。不过胡老爷一贯面上不带出来,反坐在榻上唉声叹气,“前两日好看见好好的人,怎么就忽然如此了?真可见病来如山倒啊。” 胡夫人只挑着眼梢问:“这银子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啊?” “借是当借的,她要借多少?” “方才管家来说,她想借五十两,大概病得重了,狠要吃些日子的药。” 胡老爷慢慢向榻围上靠去,心里盘算着,五十两也不是小数,借给了安夫人,倘或安老爷一病不起了,往后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个进项,只怕还不起。可要是不借,亲戚情面上又很过不去。 正是两头作难,胡夫人又道:“我看借她二十两就算了,咱们家没那些闲钱。” 很好,胡老爷暗瞟她一眼,这是他太太悭吝,可不是他小器。便向那等回话的管家摆摆手,“还看我做什么?就听太太的,横竖这个家里,我是说不上话。” 于是这般,只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安家,转头又商议起打发妙真还乡的事。 说到打发妙真回嘉兴,较之打发安家,胡夫人还肯大方一点。毕竟如今官司打不成,是在妙真身上才发了这一笔大财,补给她一点小钱也不算什么。 次日使人包了二百两银子,带着雀香乘坐两顶软轿,特地往妙真那房子里去了一趟。坐在屋里,暗暗问了妙真好些话,刻意要试探那两日她到底是不是发了疯症。 妙真只轻描淡写地说:“是着了风寒,也是为父母逝世伤心的。如今已好了,舅妈不要担心。” 胡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便罢了,使人把银子拿进来给她,“这是二百两银子,你要回嘉兴,怎能没有盘缠?况回去还要安葬父母,都是要花钱的事。千万不要跟舅妈推,把父母安葬后,还回常州来,舅舅舅妈自然是你的依靠。” 这一番言辞,反逼得妙真谢她,“多谢舅舅舅妈挂心。” 说着,她心窍一动,做出副为难脸色 ,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舅妈说得是,我这遭回去,花销必定不小,家里的房子早被朝廷查封了去,到了那头,还要现去租人家的房子栖身。我怕,我怕这钱不够使。” 胡夫人领会意思,这是嫌二百两少了。心道这丫头脸皮也厚了,心眼也多了,还想着趁势要钱。不过胡夫人前头的话说得太好听,此刻也只能“好到底”。 便笑说:“好办,舅妈家里虽艰难,也不能委屈了你。你们明日动身,等我这里回去,下晌再打发人送一百两来,就是现买房子也有宽裕的。” 妙真却道:“买房子倒不合算,是要回常州来的 。” 胡夫人听她还是要回来和他们打官司,心下那一阵欢喜落了空,面上笑意又转淡,“好好好,如此我和你舅舅也好放心。你在嘉兴有什么事,记得写信来,我们能帮衬的自然帮衬。” 妙真噙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起身把这母女二人送到门上。回来后就在屋里呆坐了一会,把那包银子翻着看了看。正好良恭走到进来清算要打点的东西,她便叫他把银子收起来。 良恭拿起一锭来掂着,“是方才舅太太送来的?” 她好笑着点头,“可不就是她?他们扣着我的钱,送来些零碎,还要我谢。我本来不想要,可想想看,凭什么不要?将来和他们打官司,赢不赢得了还是两说,此刻做什么不要她多些?所以我又朝她要了一百两。” 说话间,良恭已把银子收了起来,里外转着检点要带走的东西,“我把屋子都查检了一遍,就怕咱们回去,这里没人看管,生什么意外。” “我已经和厨房那吴妈妈商量了,把钥匙给她,请她时常过来看看。” 这吴妈妈是邱纶为妙真找来的人,提到此节,良恭不免想到前头严癞头说的那些话。他早想来问一问妙真,可不知缘何,怕真问出个答案似的,总耽搁住没问。 妙真也没说起,觉得对不住他,但却没有抱歉的名由。他们之间,从没有一种确切的关系,有的只是一线缥缈的情愫,一份心领神会的亲密。要说抱歉,真是煞有介事,反倒不好。 她这般想着,走到妆台前去坐,把午觉睡乱的几缕发丝理着。眼睛从镜子里暗暗瞟着,良恭仍在屋里翻看那些箱柜,一个乱忙的背影,分外沉寂。但那沉寂底下,又似暗涌着许多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占着一个人的爱,又不愿意在明面上承认这份爱。因为承认下来,就是要回报人家的。 她早是一无所有,自前两日发过一回病,更加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一个穷困中的人,怎么负担得起一个累赘呢?但又不舍得赶他走。眼下是最好的,他不走,伴着她走在邱纶身边,这是双份的稳妥。她此刻也承认安阆对她的指责,她的确是贪。 花信把要带去的东西都打点在两个大箱笼里,良恭打开看,看到那只美人风筝,便抬额看了妙真的背影一眼,笑道:“这东西带去做什么?” 妙真在梅花凳上掉身,“这时去,冬天到,少不得在嘉兴耽误到春天,可以拿出来放一放,怎么不带?” “嘉兴还缺你一只风筝?要玩时再买更便宜些。” 他说着就要拿出来,妙真赶着又放回去,把箱笼阖上,吹着腮帮子剜了他一眼。他不问有关邱纶的事,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继而还与他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良恭笑着拍了拍手起身,窥看她的脸,“你这几日没再犯糊涂了?” “清楚得很。”妙真笑着摇头,终于得空问他病发那两日的事情,“那时的情形,我只隐约记得一些。听花信说我隔一会就闹着要打鬼,尧哥哥出主意把我捆起来,你不肯答应?下回我又发病,你还是把我捆起来好了,轻省些。” 良恭只是笑道:“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难道你盼着自己病发?这不是平白咒自己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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