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不回来了,连这样的日子也不来贺一声。妙真与众人捉裙进去,鞋底裙下粘拽进来一些纸屑,慢慢消逝在那灰白的花墙底下,转进去,院里仍是一片冷清。 这宅子里的冷清与街上的热闹一径持续到元夕那夜,益发不得了,凡大街上都开了灯市,各家各户都肯去逛,车马阗咽,游人嬉笑,炮竹声声,焰火轰然,简直叫嚣个不住。 那些喧哗密集得像鼓点,摧得邱纶跑个不停。他家人口多,席面从下晌直开到夜里,许多亲朋走到他府上来听戏,桌上的酒菜撤下去又换,撤下去又换,戏台子上一出一出地唱没个完。 也亏得是这热闹,他偷么离席一时也没人来抓他回去。一径跑到九里巷,是花信来开的门。他随手摸了锭银子给她,“原给你预备了一份礼,可惜这会没带来,且等下回。” 花信高兴不住,打着灯笼引他进内院,“三爷不来,姑娘可闷得很呢,吃过饭她就坐在窗户底下出神。” 迎头果然看见妙真又不肯关窗,趴在窗台上发呆。邱纶眼望着,手只管接了花信的灯笼说:“我来了她就不闷了。”且说且进 ,从廊角下绕了过去。 妙真看见他走近碧纱橱内,晃了晃神,“今日元夕,你不在家好好坐着,又跑到这里来?” “我在家坐着,岂不就没人陪你了?”邱纶吹了灯笼搁下,自己掣下猩红斗篷,里头穿一件玉色袄袍,腰间系着锦带,带上嵌着几颗翡翠,穿得百伶百俐的,富贵又精神。 他把手在熏笼上翻两下,就迫不及待向榻上走来,“外头好热闹,你怎的不出去逛逛?” 妙真撇下嘴,了无兴致的样子,“净是在点炮仗,吓人得很,从三十轰隆隆吵下到现在,耳朵都要给轰掉了。” “方才见是花信开门,别的人呢?” “尧哥哥去会朋友去了,林妈妈还是床上睡着,愈发有些不好。老五叔两口,也要回家去瞧瞧,家里还有儿子儿媳妇。他们是你家的老人,你不知道?” “谁留心他们。”他把手搓了几回,搓得热了,捧着她的脸亲了下嘴,“真是想你,要不是成日在家绊住,我早到你这里来的。这十来日,你想我不想?” 妙真先撇下嘴以示不屑,后又憋不住笑起来,“不想。” “说谎。”他皱一下鼻子,歪着脑袋贴上去亲她,呼吸唇.舌都勾.缠在一处,要不是听见林妈妈在那边东屋里问了一声,他也不肯放开。 妙真轻轻吐舌道:“妈妈近日总问你。” “那我过去瞧瞧她。” 于是牵着妙真绕廊过去,进屋两人松开手。林妈妈果然是在床上靠着,床下拢着个炭盆,烧得正旺。烛光火光一病映到她脸上去,映出一片蜡黄。 她自己也觉得是不大熬得住了,因此连日总想着对当面锣对面鼓地对邱纶说道说道。晓得了邱纶是许诺过婚事的,因问他:“你往这里来,你家里知道么?” 邱纶一听这话就晓得是过问他和妙真的亲事,自己也变得郑重些,拽了根方凳到床前坐,“今夜还不知道,不过早晚是要知道的。我二哥倒很清楚,也没置喙什么,可见他就没什么不答应的。妈妈放心,因节下忙所以才未提起,等这两日应酬完了,家里清静些,我就与家中商议这事。” 说着抬头笑睇一眼妙真,也是说给她听。 妙真微红着脸将身子一转,去给林妈妈倒了盏热乎的茶。 近前来,林妈妈看见她眼睑下两片快乐晕染开的红云,也就不多问她什么了,只管看着邱纶。她对两人的未来总有点不放心,到底不放心哪里也说不清,不过是凭着几十年的经验产生的一份感觉。 感觉这东西到底靠不靠得住也不晓得,她老人家把茶一口一口慢慢呷着,仿佛是在考验邱纶的耐心。邱纶也不说什么,只等着她问话,时不时瞟妙真两眼。心里是有几分急,想着好容易来这一趟,得抓住一切空隙享受那一份浓情蜜意。 林妈妈把茶盅递还妙真,说道:“妙妙是比你长几岁,可她那性情还似个孩子,往后你要肯体谅她些。”说着像前稍稍欠一下,端正起来,“还有她那个病,能不能好也说不准,你们家里人知道不知道?” 邱纶两手在两膝上轻抓一下,看了下妙真。她已经掉身走开了,去放茶盅。他笑道:“从前也听见些传闻,回头我再对他们细说。我想也没有什么妨碍,我们家多的是人照料她。” 林妈妈微笑着,有许多问的,然而这时候即便问出来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只好说:“其实做夫妻,只要你们两个高兴,别人怎样倒是不大要紧。” 邱纶频频点头,林妈妈也并未得到安心,白问了一场,只得放他两个出去。 这厢转回正屋,妙真便问:“你吃不吃元宵?叫花信煮一碗上来。” “谁还吃得下?在家不停歇吃了一日。”趁她还未落座,邱纶笑着上去,在榻前搂住她亲了一阵。 忽然哪里在放烟火,“砰砰”几声,妙真吓了一条,闪躲两下。邱纶就觉得此刻亲.热有些不大合宜,好像趁夜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来做这事似的,竟是个色.中恶鬼。 他是不怕人这样想他,就怕妙真这样想着要不高兴。女人怪得很,在这件事情上,急一分不行,缓一分也不好。 便又稍稍放开她,双臂从她背上不松不紧地落在她腰间。望着窗外笑说:“街上开了灯市,正是热闹,我带你逛逛去好不好?” 妙真将手放在他胸膛里,竖起耳朵听,果然听见些喧嚣。她也是爱热闹的人,是不得不冷清在这里,要出去逛,就她与花信两个,又觉孤单。他陪着去,自然肯答应,便嬉笑着点头,“叫花信点两盏灯笼。” 这般三人走到大街上来,汇入人潮。见甚为拥挤,两边摊贩把街道占了大半,卖各式的玩意,各样花灯挑得高高的在现搭的架子上。又听见锣震鼓动,百戏杂耍,也有舞龙队伍,擎着一条几丈长的赤金龙,一路游来。 邱纶只怕给挤散了,路上紧贴着妙真。看见有些轻浮子弟直直走来,不似要避开的样子,就将妙真往身边拉一下,拿眼狠乜那些子弟。 不觉随耍龙的队伍走到盘云街上来,妙真远远看见她家那宅子一片黯然,便走过去瞧。见大门紧锁,当中贴着封条,透过门缝往里瞧,在凄冷的一片月光里,杂草丛生,枯叶遍地。 邱纶怕她看了伤心,欲拉她走,“咱们再往别处逛逛去。” 妙真流连几步,随他走了。从巷子里穿到对街,又经过这房子的角门。仿佛看见门下抱鼓石旁边窝着个黑影,妙真拿灯笼去照,照见一只灰凛凛的大狼狗。 那狗原是睡着的,鼻翼抽动两下,慢慢抬起脑袋来看她。 她陡地认出来,可不就是从前总上她们柴房里讨饭吃的那只领头的狼狗?连花信也拉她一下,“姑娘,这像是从前老上咱们家来的那条狗!” 那狗立起来,却是颤颤巍巍的,有些站不住。它瘦了许多,也像老了,真是光阴荏苒。妙真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泪,弯腰去摸它一把,“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它倒不曾再躲开,妙真又抚他脑袋两下,“这里再没饭给你吃了,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它看她一眼,又慢慢卧了回去。妙真一时只管望着它出神。邱纶举起灯笼,照见她脸上有一行泪,就不肯在这里耽搁了,拉着她一径踅出巷去。心里想,这时候说什么只怕都不能够宽慰妙真,她没了亲人,流离在外,只有尽快给她一个家,才是最好的抚慰。 因此后半夜回去也未睡,窝在床上想这桩婚事。一番打算,次日起来,就往他大哥房里去,又打发丫头请了他二哥过来。 大爷常陪着邱老爷在苏州,此番回来,也有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应酬,正忙得要紧。因此不耐烦,怪邱纶将他绊在这里,“外头许多事还不够我忙的,你倒耽误我做什么?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正说着,见他二哥进来,邱纶便去拉他,“我这事二哥早知道的,二哥,你替我说。” 他二哥笑睇他一眼,走到椅上去同大哥坐着,“我不知道,你要说就说,不说我吃杯茶就走了。” 大爷睃他二人两眼,忖度着老二这态度像是有意避之,又想邱纶一向无大事,就起身要走,“我还忙得很,有什么事再说。” 邱纶忙上前打拱,“大哥大哥,你先坐着。”说着抻起腰,把鼻子摸一摸,“我是说我的婚事,是不是正经大事?我想娶尤家大小姐做咱们家的三奶奶,你们替我擘画擘画,如何到爹面前去说。” 大爷才端起茶吹两口,听见这话,“咣”地落下盖子,“你是说从前尤家那个尤妙真?” 二爷散漫地搭了一腔,“可不就是她。” 邱纶忙要把和妙真在常州重逢的事情说给他们听,才起个头,大爷就板下脸来,“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为这事,爹怄得半死,说让你到常州去是要你学着长进,你倒好,非但毫无长进,还和个女人纠缠不休,还掺和人家亲戚间的事。我倒要问问你,你嫌丢人丢不够怎的?头些年不顾家里的体面,一径跑到他尤家去闹,闹得满亭皆知,就是如今,还有人拿这事说笑!”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嘛,眼下情形大不一样了,妙真已经答应我了,如今她没有了父母,亲戚也不管她,她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这会一定是准的,不会闹什么笑话。” 说到此节,二爷嗤笑了一声,歪着眼刮那茶沫子,“你还真是好意思说,不闹什么笑话?不闹笑话你成日往九里巷跑什么?一去深更半夜的才回家来,这还不够人笑话的?” 大爷一头雾水,扭头问:“九里巷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向我讨借九里巷的房子,要把人安顿在那里,我受不得他歪缠,就应承了。原本那尤大姑娘回嘉兴来,一时没地方住,咱们两家也算是旧识,借她个地方落脚也没什么要紧。可这小子见天往那头去,弄得像个什么?像个养了个外宅在那里。” 大爷一听这话,益发有气生,“你还好意思来跟我们商议这事?正经小姐,谁如此做派?怪道在苏州的时候就有人来说,那是个狐狸精。从前也听说她是个绝色人物,可不就是狐狸精么?这样的人,断然做不得正房奶奶。何况她一个孤女,和咱们家结亲,对咱们家有什么助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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