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也是个结局。 他将两手拢在袖中,思绪万千,路却只有一条。恍惚走出来,街上已有了人烟。这时候都是赶着出来采办年物的,摊贩铺子也都出来得早,上晌做买卖,下晌回家热闹。 良恭有的没了买了一些拧在手上,天色放晴,正往凤凰里走,肩上陡地给人拍了一下,“老兄!” 回头去却不认得,是位年轻相公,穿着银鼠毛领靛青袄子,头戴四方平定巾,两眼背着日出炯炯放光,一笑就白烟跳升,雾蒙蒙的把人隔着,良恭定神看了好几眼,还是不认得。便把眉峰一挑,“你是叫我?” “是你,就是你!”相公仿佛也是才认准他,笑逐颜开,“老兄,我方才在街上看见像你,就跑来认一认,没曾想真格是你!你怎的在这里?” 良恭哼着冷笑,“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你是什么人?” “你不记得我了?咱们先时见过。” 这时节,多的坑蒙拐骗的人设法弄财,良恭精通此道,懒得与他废话,把他照一眼,“这年头,竟有这不长眼的,骗钱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说着把右手的东西顺到左手上,揪住他的襟口拽进一旁小巷里,笑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相公脖子一缩,“别打别打!我真认得你!在南京,去年秋天!” 良恭方松开他,又细细打量他几回,“南京何处?” “南京城鸿盛赌坊内,你和你一位朋友在那里赌钱,你忘了?你那时不是这副打扮,穿一件白绫直裰,通身贵气。”说着笑着把他拍一拍,“我差点给你老兄唬过去了,当真以为你是哪位官贵人家的公子。等回过神来,要去寻你,你又跑得没影了。老兄好手段,拿一方破砚,赢了几十两银子。” 良恭打量他未必不是来秋后算账的?登时提着唇角冷笑,“怎的?这会想起来受骗,来找我讨银子?讨也讨得,只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那相公笑着拱了拱手,“非也,你又没赢走我的钱,我向你讨什么?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你敢戏耍我?我从不信天上还有掉馅饼的事。有话快说,算你撞大运,老子今天心情很是不痛快,倘或你说得不称老子的心,要你好看。快说!” 相公见他发了狠,不敢多作废话,忙表明意思,“我记得你在鸿盛赌坊赌钱的时候,和你那朋友手里拿着两把扇子,画的是山水图,敢问那副扇面,是你的手笔还是你那位朋友的技艺?” 良恭瞅他须臾,看出意思,笑了下,“老子画的 ,如何?” “真是你画的?那可叫我少兜许多圈子!”相公高兴起来,反拉着他的手,“实不相瞒,我想请你帮个小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寒舍说话。”
第63章 天地浮萍 (〇十) 那王相公的下处恰好就在这条街上, 良恭听见不远,便跟着往他住处而来。房子不大,地道的文人雅致,一径入到内室之中, 但见墙上挂满字画, 一张书案上乱糟糟铺满纸笔。 王相公请上茶来 ,又去请出一张画来, 却是张残片, 只得大半副山水, 缺了一角, 仍可见画技精妙。他道:“这原是今下一位名师的手笔, 他姓鲁名忱, 不知老兄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讳?” 良恭接了画细瞧, 笑起来,“鲁忱,晓得晓得,听说是个丹青圣手, 最擅山水。这是他画的?” “那你可知他因何扬名?” 良恭睐着笑眼, “别跟我绕弯子。” 王相公笑着坐下,娓娓道来,“其实当今世上,画技精湛的何止他一个?他能名声远扬,不单是为他画得好, 还为他是当朝鲁国公家的儿子。大家为捧他老子, 便争相捧他的画, 所以如今也是一画难求了。” 良恭搁下那残卷,“你是想让我临摹他的画拿到外头卖钱?” “老兄误会了。”王相公拱了下手, 继而道:“我在南京的时候,是高淳县县令苏大人门下相公,这位鲁忱公子上月曾游到南京来,因受苏大人款待,兴起时作下这副画赠予苏大人。苏大人命我装裱,可我不慎将此画落入水中,毁了一角。苏大人过完年正要上京述职,便要带着这画去会那鲁忱公子。我愁不知回南京如何向苏大人交代,寻了好些画师,人家因为缺了一角,不敢临摹。无奈之下,我只好暂回了嘉兴,想着年后再想法子补救。” 说着眼露惊喜,“可巧方才在街上看见你,想起在鸿盛赌坊之事。我记得你们所携那两柄扇子,也看得出不是什么名画旧作,所以撞个运气,特地叫住你问一问,想不到果然是你的手笔。我想请你临摹这画,不为拿去卖钱,只为在我那苏大人面前好交差。” 良恭把那画托起来又看,摇头咂嘴道:“不好仿,这位鲁忱公子画艺鬼僻,何况人家是鲁国公的公子,要是给他知道有人作假他的画,少不得要把人拧出来治罪,得罪不起,得罪不起。” 听他只是怕被治罪,却不怕这画缺失一角不能临摹,可见是找对了人。这王相公大喜过望,忙取了锭银子放在桌上,“你不信天上能掉馅饼,我却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里是二十两,画成后,我再付你五十两。” 良恭心下一乐 ,“千般为难”地收了,借下原画,说下元夕后给他送来。 那王相公拉住他,“你不问问我这一角是什么样子?难道你见过这画?” “没见过。”良恭又展开那卷瞅一眼,没所谓地笑着,“这有什么可问的,上有远黛,下有绿水,这一角的水有清波,自然就有一片竹筏了。” 王相公欣喜不已,因问:“怎见得就是只竹筏,而不是客舟呢?” 他指给他看,“你看,林隐村庄,岸有良田,这水潭又不大,对面又无岸,要客舟做什么?自然是这山村里的渔人在这里捕鱼。” 王相公听他说得如看见过这一角,登时恨不能将他因为知己。谁知良恭抬起头来,掂了掂银子道:“还有五十两,可说定了。倘或我画好了你敢失信,看你这两条胳膊明年还是不是长在你肩上。” 言讫干脆地告辞出去,归到家中,并不急于去买颜料纸笔,反坐在床上呆想一阵。 亏得这王相公提醒,他画技精湛,因没有功名背景不能出头。虽不能出头,访些假画来诓诓那些没见过世面又好附庸风雅的有钱人也使得。如今妙真既有归宿,他也当另寻出路,这也未必不是条发财的路子。 思到发财,就有些兴奋,腔子里好像憋着一股躁动的气喘不出来,便握着拳头把床围板一砸。“咚”地一声,床架子颠动几下,颠浮起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 这兴奋是一片黯然里荡起的一小点水花,如同苦中作乐,不过是万般无奈下的一点周全,所以高兴片刻这高兴就散去了。他卧倒在铺上,把脸向枕上偏去,埋尽一些眼泪。 到三十那日,良姑妈高高兴兴摆了一桌酒菜,叫了严癞头来,三人关上门,在院中点放了一串爆竹便早早开席。 席上姑妈一再拿些旧话絮叨,“这一年总算团聚起来了,明年也不知你又在哪里。我还能活几年呢?想你不要出去,就在家谋个事情做,你又不肯依我的话。” 良恭呷了口酒,忽然痛快道:“姑妈这是哪来的话,我不走了,往后都在家。我已谋到了事情做。” 严癞头一惊,“几时的事?是什么差事?” 他调过头来笑,“替人家画画。” “你旧日里常说,这世上什么都有个价钱,唯有笔墨文章没个价钱,有的人滴墨千金,有的人哪怕是磨秃羊毫研透石砚,也永无出头之日。怎么又想起来画画了?” “总要糊口。” 他姑妈高兴得很,一面拭泪,一面又走去厨房里烫酒烧菜,总怕他吃不好。 严癞头看她出去,才敢提着箸儿问:“尤家大姑娘那头,你就不打算回去了?你横得下这心?” 良恭反笑,“她与我什么相干?风里来雨里去,就赚她二两半银子,何苦来?” 严癞头盯着他笑,“吭哧吭哧”几声,那目光像个钉子往他骨头里凿进去,“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咱们多少年的兄弟?你要真是为几两银子,她都不知身在哪乡了。兄弟也晓得,那邱三爷是有些财力,对大姑娘也有些真心,可不见得你就一定比不上他。他算哪根毛,不过是个闲富子弟,他这样的,你我兄弟坑得也不少,不如你拿个主意,咱们弄他一番……” 话还未完,良恭便将箸儿举来止住,“可别。” 严癞头看他一阵,又笑,“我就不像你,我没你那些踅踅绕绕的心思。我就得回去,一定要把那花信姑娘娶回家来!你既不去,就去向姑娘荐我补你的缺。你放心,姑娘有病我晓得,我替你看顾好她。” 良恭半应不应地笑着点头,犹豫的倒不是荐他的事,是有些不敢见妙真,怕见到她的面,就又脱不开身。他不怕把前程断送给她,但若是该断送的都断送了,又没个结果,又太不合算。 心痴太过,就是傻,可幸他还没那么傻。 忽然“噼噼啪啪”地炸起来,他惊一跳,那张一贯没所谓的脸也有了点匆遽的凄惶,但也是一闪而过。在东一家西一家递嬗点放起爆竹声里,他又是笑着了。 这家坐席,那家开筵,关上门都是热闹,唯有妙真这一处关上门也热闹不起来。不过也要讨个彩头,学旧年曾太太的做派,用红纸包了好几锭银子摆在那里,预备给下人们的赏钱。 林妈妈说她:“现如今也没多少钱,你包些散钱就是个意思,他们难道还会和你计较?你包这些,又是二十两银子。” 妙真只管笑着撒娇,“一年到头大家跟着我东奔西走的,这般劳累辛苦,他们不和我计较,我也不能装作看不见。妈妈不要劝我,我还有钱的,就是这里花完了,咱们还要回常州去讨债呢。” 说着先把林妈妈的一份塞给她,不顾她死推。完了零零散散几个人进来磕头行礼,都一一给了。老五叔夫妇俩因为不是他们尤家的人,又年长,又住着他们家的房子,就给得略多些。 放完赏,也在门上点了串红火的爆竹,“噼里啪啦”一响,轰得许多白雾浓烟与粉红纸屑。妙真偏着身子捂住耳朵,在那场浓雾散尽后,也并不见良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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