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姑妈怎么办?你放心丢下她独自在家?” 良恭把腿收正了,转过身弹弄一下瓶内插的一枝桃花,低低咕哝了一句,“丢下你我也是不放心。” 妙真歪着眼瞅他在说什么,就听见你啊我的,别的也没听确切。反正知道总是动听的话,因为他每回说起动听话,都是一副逃避的样子。 她暗暗叼着嘴皮子笑,也不去追问。扭头看了眼天色,见日已正中,该吃午饭的时候。便吩咐,“你去先摆了饭来,咱们再慢慢商量。” 不一时将饭摆在外头饭桌上,只得两副碗筷。邱纶这日回家去了,问严癞头如何也不过来吃,良恭哼哼不屑地笑道:“他在外头端茶递水伺候着花信吃饭,顾不上。” 妙真也笑,握着一双箸儿压着脖子凑来,“他一定是非花信不可么?” 良恭端起饭碗睨她一眼,“我没问。不过他那个人,从前从不想什么男女之事,认真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样。” “可是花信厌烦他,我劝过两回,不中用。花信主意大着呢,她想嫁个管事相公。” 这管事的相公哪里去找?两个人都不问不说了。也是一种默契,邱纶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不说有关邱纶的事。邱纶在的时候,也有种微妙的和谐,良恭总是避开,他避开了,妙真和邱纶的相处,也是极其的自然而然。 有时候妙真觉得她和良恭简直像一对奸夫□□,还处在眉来眼去的阶段。每回说说笑笑的,看见邱纶进来,又都默契地停住说笑。仿佛幽昧里忽然照进来一线亮光,彼此在光线两头的黑暗中避着,感到一丝难堪而隐秘的情愫在萦绕。 每逢这样的时刻,邱纶无意闯入,也能察觉危机四伏。他不必如何聪明,只以男人的眼光看,也知道良恭对妙真是超过了主仆之分的。但妙真如何,他看不清,所以有些恐慌,急于把他和妙真的关系正名定分。 这日归家,就是来和邱夫人商量,要她先见一见妙真,不要急于去反对。 他挂着条腿扶手上,人歪在椅子里说道:“您先见一见她,保不准您一见就和喜欢。你不知道,在常州时,她那舅妈就很爱带着她出门,觉得很有面子。您往后带着这么个儿媳妇出门,也是件很风光的事。” 邱夫人坐在上首衣裳,瞟他一眼就冷笑,“哼,我带着个疯妇出门,还怕人家笑掉大牙呢。” 邱纶忙放下腿,正了正身,“您别听大嫂胡说八道,她专爱捕风捉影传人家的闲话。妙真好……” 话未说完,邱夫人便急着去驳,“我亲自叫了老五他女人来问过,难道也是捕风捉影?从前也有过耳闻,说她胎里就带着这病。” 虽叫了老五叔女人来问了几句,可老五女人也不在跟前伺候,究竟也说不清是发疯还是发她大小姐的脾气,因此不敢咬定。邱夫人自己也不大信大奶奶说的话,可自己分辨下来,倒像是真的。因此那一点拿不准也就忽略不计,咬死了不答应。 邱纶忙辩解道:“那是他们知道得不清楚,那是妙真那几日给梦魇着了才说了些糊涂话,早就好了。她娘是有这病不假,可没说就一定往下传,她姨妈就没犯过这病症。您不信,明日我带了她来,您看是不是好好的。” 邱夫人一口回绝,“我不见。没这个道理,名不正言不顺,由你领进家来,叫人看笑话。” 邱纶听她这口气也不是绝没可能,就起来凑到跟前,“不由我领她来,我去请二嫂领来,外头人问起,就说是二嫂娘家的亲戚,这总能成?您好歹先见见再说,见见又不少块肉,就当是您成全儿子这一回。” 邱夫人到底宠他宠惯了,不由得摇摆,“那我见了,果然很不喜欢她,你肯乖乖回家来么?” 见她松口,邱纶喜得无可不可,“您果然十分厌烦她,那这门婚事儿子也不敢求了,自当回家来。可咱们先说好,您不能喜欢也装作不喜欢。再则,只要有五分喜欢,那也算中意这个儿媳妇。” 邱夫人听他算账,简直好笑,“你这孩子,就会打这些机灵算盘。我要是捡别人家的小姐,那还得十分喜欢才算数,凭什么看她,只五分喜欢就能算了?” “因为您儿子是一万分的喜欢她,您这五分,权当是让您亲儿子了。” 说着就跪下去,把邱夫人的膝盖晃一晃。晃得人没了奈何,才叫来二奶奶商议。 勉强商议下来,邱纶兹当此事已是决计能成功,高高兴兴回来到九里桥来告诉妙真。进屋看见良恭在小饭厅上收拾碗碟,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妙真也在帮着收。 叮呤咣啷一阵收进个提篮盒里,向良恭弯着眼笑道:“你自去倒茶吃,我拿到厨房里去。我顺便还要去看看花信。” 邱纶觉得她笑得有两分讨好的意思,可恨良恭很自然地接受着,由饭厅里走出来。迎面看见邱纶在门首,也不问安,也不招呼,自去正墙椅上坐着吃茶。 邱纶猛地呵他一声,“那是正位,你一个下人,当坐在那里么?!” 妙真闻声提着提篮盒出来,不及开口,邱纶就一手劈来,抢下提篮盒放去几上,朝良恭偏了偏脑袋,“你来收。我看你简直忘形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良恭瞥妙真一眼,见她为难地站在那里,就放下茶盅,起来收拾。只散淡地微笑着,瞟过邱纶一眼,就拧着提篮盒出去了。 邱纶掉过头看了他一回,怀着气转回来,眼一斜,手一剪,抱怨起妙真,“人都说我是个玩起来没上没下的,想不到你比我还分不清个高低上下。须知道,下人就是下人,你把他们抬得高了,他们少不得要蹬鼻子上脸。” 妙真瘪着下巴轻轻笑着往卧房里去,“我如今哪还敢那样的架子,一个落魄主子,亏得他们不舍不弃,我难道还要端着主子架子打骂他们么?我连使唤他们做事,有时候也免不得小心翼翼的。” 他在后头听见,也能理解她的处境与为难。便不忍责怪,又笑着赶上去。 屋明几净,窗上清阴,外头嘁嘁喳喳的鸟叫莺啼,蜂飞蝶舞,恰是午睡的好天气。妙真先往炕桌上倒了盅水漱口,吐在小瓷盂内,揩着嘴到铺上去。 邱纶寸步不离地在后头跟着,待她坐定,也挨去坐着。一面说:“我今日回家去了一趟。” “我晓得啊。”妙真脱了鞋袜抬腿上床,牵了被子来,就要倒下去。 邱纶忙扶住她,“先别睡,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妙真抱住一对膝盖,“什么事,忽然正经起来了。” “咱们成亲的事,能不正经么?” 妙真就微笑着不讲话了,尽管邱纶是她眼前最好的归宿,也正经说过婚姻嫁娶之事,可一向都是他在说,她从不主动问起。问起来就好像是催逼他的意思,反显得自己心急火燎,是非嫁他不可了。 鹿瑛上月打听到她回到嘉兴,也托人捎了封信来。知道她和安家退了亲,问了问她的婚事。妙真因怕她讨要那两处庄地,就回说虽与安家退了亲,眼下又与邱家结了缘,正在议论婚事。 可不是说来就来,邱纶正经说起:“我今日回去和我娘商议了,定个日子请你往我们家去一趟,让她见见。你也不要多心,你知道,自你们家倒了,外头净说些你不好的话。他们那些嘴哪里信得?不是嫉你美貌,就是因为往年你不拿正眼看他们他们不服气。我娘也听见些,她不大信,所以请你到家去见一见。” 外头传的闲话她也听见了些,自回到嘉兴来,虽偶然有旧日尤家的亲朋来访,也多半是抱着看笑话的好奇心。他们东问西问,无非是问她爹的案子和她退婚的事,专往坏事上探听。 妙真抱着双腿,前后摇了摇身子,表示不大在意,“你娘是怎么听见的?” “你们尤家走动的人,有些也与我们邱家有来往啊,自然听得见。” 她点点头,“你娘不信那些,要亲自见见我,我原也没什么可多心的。只是我如今无父无母,无人替我主张,无端端跟着你回去见你家里的长辈,叫人家知道,怎么说呢?” “这个不妨碍,我和娘商议了,到那日叫我二嫂来接你,就说你是她娘家亲戚。”说着,邱纶抬起手,把她鬓角那缕头发绞弄起来,“正因为无人为你主张,更应该亲自去看看,难道请个媒人去,回来说给你听样样都好你又放心么?这没什么可怕的,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妙真笑着翻了一眼,“我怕什么呀?何况我丑么?” 邱纶捧起她的脸,把嘴巴挤得噘起来,摁上去重重啄了一口,“就是打个比方,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妙真“咯咯”笑起来,心一骄傲,就得到满足。邱纶还有话含在嘴里,想叫妙真到时候千万要否认有疯病是事、又看妙真此刻高兴,怕伤及她的自尊,就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只和她商量日子。 她掐指算着,也想起桩正经事来,反和他商量,“这件事我答应你,你也依我一件事。等往你家里去过,婚事就随你家里的长辈去筹划,我要回常州一趟。” “又回常州去做什么?总不会是要请你的舅舅舅妈来吃咱们的喜酒。” “我的嫁妆还在他们手上,和他们还要一场官司要打呢,难道我不去讨回?再说,要我什么都没有就嫁到你们家,你的父母哥嫂能答应嚜。” 邱纶毫不在意,“这有什么?我们邱家还会缺你那笔嫁妆?我要娶你这个人,又不是娶你那些东西。我看也不要麻烦了,你那双舅舅舅妈,比猴还精,你就算真和他们打官司,胜算也不大,何苦这样费事去奔波?你要是怕没个体己钱傍身,也简单,等过了门,我找我娘要一笔,偷偷给你,就当做你从娘家带去的。” 这话他先前也说过,那是妙真只当他说笑。此刻这样近地看他轻松快意的神色,觉得他这个人简直豪爽得过分,完全把过日子当做一场游戏,所以挥金如土。可这份豪迈又是慷他人之慨,他身上并没有一样是他自己挣来的。要做他的妻室,不免有点慌张。 她敛起两弯眉黛,瞟着他别开脸,“那可不成,要你父母的钱来充作我的嫁妆,愈发叫人瞧不起。他们就算答应,也不过是因为宠溺你。我拿着这份财产,岂不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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