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客套着,“不好再叨扰了,前面巷子里那房子就交了租子了,白放着不住也是浪费。舅妈不用劝我,我晓得您和舅舅是为我好。” 见她是铁了心要闹僵,胡夫人也就失去了热络的兴致,寥寥吃几口,就把她推给雀香招待,借故自己要午睡。 妙真正好也借故辞去,胡夫人偏又假意客气叫雀香送她,“送你大姐姐出去,顺道往园子里头逛逛,这时节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你们姊妹俩好说说话。” 两个人便由园中往门上走来,妙真因见雀香满面红光,就刺探她陪嫁的事。雀香到底年轻,急于卖弄,经不住几句话套她,就把自己的家装单子细说了一遍,数下来有价值三.四万的嫁妆。 妙真心里就有了数,原来舅舅舅妈霸占了她的嫁妆,是充给他们自己的女儿做嫁妆。心里不由得冷笑,面上羡慕地说:“那黄家一定重你,你看看你的陪嫁,就是官家小姐也未必有这些。他们黄家看见嫁妆单子,一定很高兴囖?” 雀香不喜欢听这种话,微笑着,“人家是在要紧地方做府台的,稀罕我这点呀?” 妙真心道:不稀罕就还我啊!暗暗瞥了下嘴。 迎面走到近大门处的一片绿池,看见良恭正坐在岸边一座太湖石后头的树荫底下乘凉,手上甩着根柳条,在水里粘带出些水花,反射着太阳光,直晃人的眼睛。 雀香定神望去,见他挽着袖口,露出半截胳膊,皮肤似乎是晒黑了些,上头铺着些水珠,不知是不是热出来的汗,反正是条苍劲有力的胳膊。使她不禁又想到未婚夫黄公子。快出阁了,她娘少不得私底下教她些男女之事,因此她如今对男女之情的想象中,不单是对情的想象,也避免不了一些羞于启齿的联想。 还未走到良恭跟前去,她的脸就先泛红起来。真走到跟前时,就把眼稍稍别开,听着妙真和他说话。 两个人在商量怎样回去的事,雇的马车等不起,先走了。妙真倒是没所谓的,“那就走回去好了,反正也就在一条街上,不费多少脚程。” 良恭也点头答应,偏生雀香想绊住他多说会话,就挽着妙真道:“走过去是不费多少时辰,可这日头多晒人呐。大姐姐稍候,叫我们家的人套了马车送你。” 说话就老远在门上喊来个小厮去套车,三人就在树荫底下等。雀香总把良恭有意无意地瞟着,又不知拿什么和他搭话,纠纠结结一眼一眼的,渐渐连妙真也看出来别有些意思。 她暗窥良恭一眼,见他也像是在瞟雀香。忽然就有些不高兴,把胳膊放下去,让雀香不再能挽着,笑道:“还是别劳动你们家的人了,我们走回去,我如今可没那么娇气。” 言讫就走,花信不情愿也只好跟着。走出门来,妙真刻意竖起耳朵听,才隐约听见良恭和人家门上的小厮告辞。这么半天才跟出来,也不知落在后头和雀香说没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这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也是奇怪,从前全不把雀香放在眼里的,可自打良恭这一阵子莫名疏远她以来,她像是得了疑心病。经过昨夜梦一般的短暂亲密后,这疑心病好像更重了些,看良恭和哪个姑娘仿佛都有无限可能性。 比及归家,邱纶正伸着懒腰从东屋里出来,一面笑着,一面眼望着妙真由院中走来,“唷,你是从胡家回来了?” 两个人一并进到正屋里,妙真坐下等了会,不见良恭跟进来,想必是留在了外院歇中觉,她还想将雀香嫁妆的事情告诉他呢。 未几花信端了两盏凉茶进来,笑着和邱纶说话:“三爷这是早上刚睡醒起来呢,还是午觉起来呢?” 邱纶懒懒地歪在榻上,“昨夜歇在了朋友家中,没睡好,早上回来又睡了一会。” “三爷才回常州就又碰到朋友了?三爷的朋友真多。” “是两个从苏州来的朋友,我爹不是在苏州管着织造局的差事么,从前我去就认得了。” 那两个朋友不过是邱老爷生意场上朋友家的公子,生意做得不大,都是奉承邱老爷的。子承父业,他们的儿子自然也是奉承邱纶,惯来会巴结。邱纶又经不住人家几句吹捧,把他捧得高高的,他什么都使得。 昨夜说是在朋友家,也没少花费,一样的摆席面请戏听,人家说这次是来访常州的一位名妓的,他少不得做东道,替人家把这位名妓请去。如此铺张下来,带去的二十两,只剩了几百钱,又嫌沉甸甸的装在身上不便宜,索性都赏了人。 他想着还笑,把胳膊搭在炕桌上,向上挪了挪身板来问妙真:“到胡家去怎么样?你舅舅舅妈可还客气?” 妙真原就有些不大痛快,他这一问,又想起昨天两个人吵架的事。就赌气睐他一眼,“你不是说你帮不上我什么忙,又来问什么?” 蓦地给了邱纶个没脸,看了看花信,花信忙抱着案盘出去。他想着昨夜本来是要回来给妙真道歉的,叵奈给朋友绊住一夜未归,想她自然是生气,少不得又赔笑脸,“你还为昨天的事情和我怄气呢?昨天是我说话太冲了些,天气热,顶得心里的火起来了,你也体谅一点嘛。” 妙真闷了片刻,轻叹一声,“不是我不体谅你,只是你这个样子,我们何来个长久之法?我想你昨天拿着那二十两银子出去,在朋友家请客做东,想必也是花了个干净回来的?” 邱纶把一条腿踩到榻上,脑袋往竖着的胳膊后头埋一埋,咕哝道:“又说钱,除了教训我,你就没别的话同我说?” 偏巧给妙真听见,登时气得个脸皮紫胀,“你以为我很高兴教训你啊?不是你终日不长进,谁肯絮絮叨叨的多管你这些?!”一面骂着,一面就去把他昨日剩下那三十两连着荷包都摔在他怀里,“我不想管你,你也不要把你的钱放在我这里,我也不花你的。你要花,索性一气花个精光,没得今日拿一点明日取一点的,倒费事!还要来看我的脸色!”
第74章 梅花耐冷 (〇六) 邱纶被那银子砸得吃了一痛, 一时火冒三丈,从榻上立起身来,近近地面对妙真,只管冷冷地睨着她。 妙真也看着他, 丝毫不退让, “你这样子盯着我,好像我说错了?我有哪里说错了?我倒不像人家, 你做什么都认同你是对的。你那些朋友……” 话未说完, 就先被邱纶恼火地打断, “我朋友又有哪里得罪了你?!你这个人简直是无理取闹, 认都不认得人家, 张口就要说人家的不是!” “我犯不上去认得这些狐朋狗头, 我可不是你, 受人家几句好话,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味掏银子请人家吃喝。怪道有那么些人乐得和你交朋友,怎么不交呢?上哪里去找你这样擅于舍财的朋友去?” 怎么又吵了起来?他们彼此都弄不清原因。吵来吵去也还是为了花销啊朋友什么的在吵, 并没什么新意。然而旧的矛盾都争不明白, 又哪里能有崭新的问题?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嫌他不长进,他受她管教得烦。想一想,在与妙真重逢之前,他一直不愿娶亲, 还不是怕受妻妾的管? “我最烦人家来管我!跟我娘似的唠唠叨叨没完了是不是?你不想管最好, 我就图个耳根子清静!没得讨个媳妇像讨了个账房在家, 成日就听她叮叮当当打算盘算账!” 妙真歪着脖子冷睇他,“那你就永世不要娶妻最好了, 可不就没人管你,也没人唠叨你了?随你去不长进,由得你二十来岁的男人不像顶天立地的男人,只似个穿开档袴的顽童,饿了就喊娘,渴了就叫爹!横竖你有一双很好的父母,阿弥陀佛,他们可得长命百岁,一辈子不老不死守着你叫你一生逍遥才好呢!” 这番话犹如是连番的雷震,轰隆隆劈在邱纶脑门上,使他浑身发抖。他向碧纱橱那方让一步,抬起手来指着她,又气得说不出话,只是胸膛大起大伏,眼里血丝遍布。 后一刻他就拔腿出门,烈日底下又无处可去,总不好在街上闲逛,又不大想往朋友家去。因想到昨夜请的那位名妓倒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携着那三十两银子往她家中寻去。 这一去,便是数日不归。偶然也想回去向妙真赔笑脸道歉,好好哄一哄她,有谁家两口不吵架的?可当他冷静下来,又怕哄好了妙真,往后她还要接着管束他。有时候他觉得和妙真之间变了味,不知是在哪个细节上发生的变化,可能妙真变化太多。他坚持自己是没变的,从头到尾还是这个性子。 夜里,他扶在人家的窗台上想他和妙真闹到这地步的缘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位姓陈的名妓捧上茶来,不要他接,一径递到他唇边,笑道:“小官人有心事?你在我这里几日就是几日的不高兴,难道是我服侍得不周到么?” 邱纶看着她这张妩媚动人的脸,心如静水,却忽然灵光乍现。也许他也有一点改变,是学会了冷静。而爱妙真,恰恰凭的是一股冲动。可世间任何的感情一旦冷静下来,会发觉都是可以再看看,再等等的,并不是非要不可。 男人也是奇怪的,当他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就是成熟的时候了。邱纶开始思索,当初那么炙热地爱着妙真,是不是真实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接连热了数日,这种热,根本叫人无暇去体会一份人走茶凉的落寞。因此妙真对于邱纶这几日不回来,也没有过分去追寻。她还是照常吃,照常睡。 这日睡醒起来,听见在打雷,睡前还是烈日高照,此刻屋子里却是一片黯黯的光线,叫人一时辨不清今夕何夕。叫了花信来问,才知道是未时正刻。 走到榻前从槛窗往出去,天是阴沉沉的,偶然有电光霹雳在云翳中闪过。还在发呆的功夫,雨点就噼啪噼啪地砸到地上,屋子里顷刻阗满灰尘的味道。花信的声音忽远忽近的,掩在暴雨中,听也听不清楚。 她喊了两声,见妙真屹立在榻前一动不动,心里忽然害怕起来,疑心妙真又要发病。就端着茶走到她旁边窥她的脸色,“姑娘?” 妙真恍然调转眼,“什么?”她后知后觉地微笑着,“我在看这雨,没留心听你说话。你才刚说什么?” 原来是虚惊一场,花信后怕地吁了口气,把茶碗搁在炕桌上,“我说三爷也不知道跑到谁家去了,这么些天还不回来。姑娘也是,两口子吵架,总要有一个给另一个台阶下。往日都是三爷来哄你,这会三爷真生了气,你也不说去哄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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