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在那圈黯黄的烛光里歪下来,靠在雕花榻围上,整个人懒懒地沉下去一截。和邱纶惯常的姿势一样,因为光照不明,妙真有一丝恍惚,分不清那里歪着的到底是邱纶还是他。 她辨得出神,他一睐目,就发现她有些迷乱的眼睛,雾蒙蒙的。以为她要发病,他登时精神起来,两手往上撑着身子坐直了些,“你在看什么?” 妙真连扇了几回眼,见他眼色凝重,没有什么暧昧,就知道他一时想岔了。她心里倒是高兴,为他这一份紧张。 她耷拉着眼皮微笑,“我去那天只和舅妈雀香两个一起吃饭,两位姨娘没来,舅舅也没来,说他有事不在家。既有衙门内的公人去了家里,我想大约是他有意避着我吧。舅舅那个人,好人他要做,恶人他也要做,怕和我见了面尴尬。” 见她对答如流,思绪不乱,良恭又放心歪回去,“那你就是没有见过那位柴主簿。啧,我得想法子认得他,他往胡家去走动,一定是为你的官司,这里头的内情他肯定很清楚。” “你就是认得了他他也不能够站我这头啊,他能往胡家去走动,肯定是和舅舅要好的。而且你不是早就说过,舅舅早把衙门那头打点好了嚜。” 他就把两个指头提在炕桌上来“笃笃”地敲着,“不一定,衙门这帮人,都是收钱办事,并不见得就和谁要好。” “可我没钱给他们,就有人家也看不上。” 良恭些微鄙薄地瞥她一眼,笑着,“你们尤家做了百十来年的买卖,也和官中打了百十来年的交道,你怎么什么都不会?许衙门好处,不一定就要送钱。” 妙真嘟着腮帮子悄悄剜他一眼,低声咕哝,“你什么都会,怎么还是发不了财?” 亏得他没听见,没计较,两个手指还在敲着,蜡烛照黄的半张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奸邪的笑意,仿佛想出了什么坏招。“笃笃”的声音缓了下来,他调转眼来看妙真,没有什么正经事可谈了,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刚好听见巷子里有人打三更的梆子,这时候夜深人静,连老柳上在滴水也听得见。这梆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妙真想不听见也难。她恨那打更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良恭果然立起身来要走的样子,却走得极缓慢,好像在等妙真能想出个法子挽留他。妙真苦思冥想半日,终于在他走到碧纱橱帘下,呜咽一声,淅淅沥沥地哭起来。 他就掉回来问她:“你这时候才想起来哭?我看你把你的眼泪憋着,留到邱三跟前去哭,保不齐能留住他。” 妙真这份伤心,一半的确是为邱纶,一半不过是在和他耍心眼。她自己很明白这情绪,觉得奇怪又好笑,原来一心真是可以二用的。从前和白池她们议论起来,说人一个男人家又娶正妻又讨小老婆,一颗心怎能如此博爱?现在懂得了,人的心真是能够海纳百川。
第75章 梅花耐冷 (〇七) 银灯长亮着, 还听得见树上雨水点点滴滴落地,越来越慢,似乎要滴干了。妙真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想到自己的滥情, 也感到些羞.耻。 良恭好像听见她在笑,就有点糊涂, 本来再要奚落她两句, 一时忘了, 把她脑袋扶起来, 一定要看清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见她脸上又是眼泪, 又是笑意, 愈发懵, “你到底是在伤心还是高兴?” “当然是伤心呀。”妙真想起来她还编着一些话要说,忙敛了笑意,一壁蘸泪,做出副悲痛欲绝的神色, “我这会难道还高兴得起来么?有什么值得我高兴的?你看看眼下我是个什么境况, 白池走了,尧哥哥跑了,连邱纶也要撇下我回家去了。恐怕过不了几日,你也该走了。” “我几时说过我要走?” “你那日不是说,要攒几个钱好娶妻么?” “我娶谁去啊我?” “嘉兴有个易清小姐, 无锡有个小莺儿姑娘, 哪个不是在等你?还不够你娶的?我看这些日子, 你的心不是丢在了嘉兴,就是落在了无锡, 和我疏远得勒,好像是我耽搁了你。我也想通了,反正迟早你们都是要走的,不如此刻就走,让我此刻就落得干净,省得将来要一个二个的接连为你们伤心。” 语毕又低头哭起来,良恭疑心她是在装样子,觉得她说下的这些话是个圈套,引着他往里钻。但是尽管这样怀疑,也经不住去宽慰,“我没说我要走。若要走,当初也不必跟来了。” 妙真仍旧抹眼泪,“那你这些日子和我远着做什么?一定是要走又不好意思对我说。或是觉得我可怜,不忍心说。哼,我是不要你们来多余可怜我。” “你要我和你怎么近?中间不是还挡着个邱三么?”他承认了,又还有余恨未了,就丢开她的胳膊批判她,“像你这样水性的女人,就得忽冷忽热的治治你,免得待你太好了,你反倒觉得我是个窝囊的男人。” 他因为一身潦倒,从没想过要拥有谁,没有经过多少历练,耍花招也显得笨拙,搁不住人家几句话套他,几行眼泪蒙他,就主动交代了。不过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妙真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可以原谅他假装的冷漠和坏脾气。 她把鼻子狠抽一下,抬头看他一眼,“我可从没说过你窝囊。” 他冷笑道:“你心里大概就是这样想,否则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一心二意。”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处,在感情必然有一方强一方弱。妙真认为自己是赢的一方,对这指责也不觉生气。 她看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听见,疑心是在骂他,就发狠地捏着她湿淋淋的下巴去亲她。只亲了片刻,妙真刚要阖上眼睛,他就板正起身子来,“我这是安慰你,没别的意思,你不要瞎想。” 她眼睑底下红酲微带,睁着双迷蒙的眼睛,看他好一会才明白,原来这个人和她一样的,也很要自尊。偏偏这东西又都是一路捡,一路丢,自己想着是这样子,在人家看来,又是另一副样子。 他看她两眼,有些不甘心地走了。妙真就倒在榻上笑起来,很清楚地知道,他那不甘心既是不肯轻易宽宥她,也是舍不得放过这正好能趁火打劫的良夜。一个女人刚被一个男人抛弃,是最脆弱也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因为心里的伤需要及时敷上药。 妙真把自己蜷在榻上,不知道良恭是她的良药,还是自己本来就不够伤心,这会还笑得出来。其实悲伤也有,快乐也有,但这份快乐把这份悲伤包围起来,如同他方才坐下来拥抱着她,令她的不安和忧愁都平静下来。它们在是仍然在的,只是悄然的存在着,不来惊动她了。 她到四更天才睡,倒是睡了个好觉。起来似乎就把邱纶忘了,仿佛他从未在她的日子里出现过,仿佛他只存在那遥远的过去里,连同她从小需要被人捧着宠着的那份娇惯出来的自尊,都彻底留在了过去。 而邱纶也要往他自己的方向走了,隔日雇了辆马车往码头去坐船,刚由姓陈那妓.女家院内出来,就看见严癞头挽着两个包袱侯在门口。 严癞头听见开门声就笑嘻嘻地把两个包袱奉上,“三爷的细软都在这里了。” 邱纶懒得看,朝马车抬一下下巴,“搁到车上去,没落下什么吧?” “应当是一件没落下,是大姑娘亲自收拾的。” 他一听见是妙真亲手打点的,就有些不自在。想不到妙真非但不寻来挽留他,反倒还替他收拾行李。他带着点不甘和遗憾问:“姑娘说什么了么?” 实则妙真什么也没说,严癞头只怕临到头他二人又牵扯不休,便编了句瞎话,“姑娘说,三爷回嘉兴去也好,回去学着做做生意,等过一阵家里的老爷太太见你出息了,自然就肯答应你们的婚事,到时候你再到常州来接她。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叫三爷回去可别再成日不着四六地和那些狐朋狗友瞎混,定要收收这颗好玩的心,认真立起事业来。还有……” 邱纶不耐烦地把手摇撼着登舆,“别说了,没完没了的。” 他烦妙真管教她,这也不是单独针对妙真,对谁他都是这样子,是怕家里管才跑出来的,此刻也是怕妙真管才逃回家。逃是逃开了,路上却又有些忐忐忑忑的,不晓得是不是车马颠簸的缘故,总是把一颗心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不多时晃出一行眼泪来。 大多以为终生遇不到所爱的人是一种遗憾,然而在没有能力去爱的年纪遇到一生所爱,未必也不是一个悲剧。也很奇怪,邱纶回家去,再听见他娘和嫂嫂们的唠叨,倒不似从前那般厌烦了,反而感到亲切。也许是和妙真真正的分开,又怀念起她来。 他很快就和那位欧家小姐定了亲,好像是认了命。因为在怀念妙真的几个日夜里,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再不可收拾的冲动,也终究要沦落到鸡零狗碎的日子上头,归为一种平淡。所以到底娶谁,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不论什么样的女人,最后都是活成一个样子。 欧家小姐果然长得好,虽说是差妙真那么一点,也是难得的美貌了。她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也是十分骄纵任性,不过对于这骄纵任性的“运筹帷幄”,还是差了妙真那么一点。但他和她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事情妙真是怎么晓得的呢?还不是孔二叔过来告诉的。大约是怕她和邱纶藕断丝连,所以从不来往的人,这日傍晚特地抽空走到这面巷子里来说。也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种怜悯,说完后特地搁下了一百两银子。 妙真自然是不要,摆出个手势请他吃茶,一面笑道:“您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两个才是头回见面,您就放这些钱在这里,不明不白的。” 孔二叔坐在下首椅上捋着胡子微笑,“这是我们家太太叫人送来给姑娘的,说是谢姑娘一路上对三爷的照顾。知道你耽搁在这里打官司,怕你过日子有难处,叫你收下。” “我不能收,我照顾邱纶,邱纶也照顾我啊,当时要好,本来就该如此。我过日子也没什么难处,我舅舅舅妈还在这里呢,有难处自然会去对他们说。” 孔二叔是头回见她,总以为她是个狐狸精的人物,或者只是个不懂事的娇小姐。此刻看她坐在上面,穿着件家常灰色的长褂子,拢着淡淡霜色的裙,意外的很是大方端庄的模样。两只眼睛又是水汪汪地闪动着,为这份端庄点缀着一点活泼的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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