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雷声还在震耳发聩,妙真慢慢吹着茶,已不觉还有多少气。只是在想她和邱纶,大概起头就是不合宜的两个人。她那时候爱上他,或许只是为她寥剩无几的骄傲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如今那根草不知溺到何处去了,还要去找么? 也许该趁此刻认清一个道理,在这世上,总指望有个人来拯救自己是个十分错误的念头,因为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有全部的责任。一个人的终生,终归是要靠自己来担待的。 不过她还是和邱纶大不一样,也许根本上她就有体会,这世上的爱千奇百怪,有全心全意爱她的,譬如父母林妈妈等人。也有爱她的人同时也恨着她,也不能否定他们曾爱她的那一部分,譬如鹿瑛和白池。所以她心里承认爱着邱纶,只是这份不成熟的爱,因为她自己逐渐成熟起来,业已追不上她了。 隔了半日,她细细呷了口茶,才和花信说:“他不要我哄,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说完,她自己心里仿佛是有块石头落了底,虽然把人砸得有点疼,但也庆幸它总算坠了下来。 也有点遗憾,觉得人生一场真是不容易,怎么人和人总不能永远团聚? 花信则急的是这份能为她带来出路的姻缘有了散场之险,忙坐下来劝说妙真,“你不向他低个头,他当然不肯回来。我早就说过,三爷和姑娘从前的性子简直是一模一样,要人捧着,要人说好话,何况他还是个男人,总叫他做小伏低,他心里未免觉得烦。再则,他常年在家里头被父母哥嫂管束着,自是不爱听唠叨,姑娘又何必管他那么多?他花钱再大手大脚,是花他邱家的,又不干姑娘什么事,你难道还替他心疼银子呀?” “我不是心疼银子,我是想他长进点。我和你不同,我和他好,你只不过跟着做个丫头替他端茶递水,他高兴了赏你钱,不高兴你就躲开,往后他好不好也与你不大有关系。可我不一样,我和他相好,如若往后有幸成就婚姻,我对他是有一份责任的,自然要劝他好。你想他的爹娘哥嫂难道不疼他?还不就是因为疼他才想他成器?” 妙真说着就疲倦地笑了下,“随他去好了,我们俩大概没有这个缘分。”说着,她就吃尽剩下的茶,走到廊下去透气。 下雨的缘故,屋子里闷得很,又不能四处走动,只好坐在吴王靠上。亏得这房子的廊檐总是伸出去一大截,雨水溅不到阑干上。再下一阵就有了些凉意,妙真掐指一算,立秋了。 固然日子不如从前那般安稳恬静,可在无数次的颠沛辗转中,她终于体会到光阴荏苒。这几年内离她而去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她觉得她已经完全能禁得起这世间的任何离散了。所以笃信邱纶会走,即便有些悲伤的情绪,倒也还算轻盈,仿佛是遗失了一件用不上,也舍不得的行李,心里对自己说——这样也好。 花信是不肯死心,生等着暴雨下成了细雨,寻到外院良恭房里来和他商量,“他们两个拌个嘴也是常事,小两口哪有不拌嘴的呢?可一连几日三爷都不回来,大约是真动了气。我方才劝姑娘派个人去找找他,他知道姑娘使唤人来找,就有台阶下了,自然就回来的。” 良恭原以为她有什么正经事,特地从床板上郑重地坐了起来。一听是这些话,又懒得理会,抱着后脑勺倒回床上去,“你是想叫我去找找邱三?” 花信拖了根长条凳来床前坐,把他胳膊肘笑推两下,“是这个意思呀,你去找了,三爷也当姑娘派你去的。咱们这头递上梯子,他还不赶紧顺着下?” 良恭厌烦地瞥她一眼,“不去,皇帝不急太监急,妙真都不去找他,你忙着找他做什么?” “姑娘那是在赌气,你跟她这些年还不知道她的脾气么?她一向要人家去哄她,从不肯拉下脸去哄人。可小两口过日子,哪有这一个常去哄着那一个的,是人都是要烦的。” 他哼笑了声,好笑地睇住她,“哪里来的小两口,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在这里装样子!”花信翻了白眼,然而眼珠子转动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低下眼来看他。 她在他那张幸灾乐祸的笑脸里,渐渐想起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前尘种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来他的效忠是另有目的。怪道妙真落魄至此,他也甘愿陪着,不怕麻烦。妙真晓不晓得呢?难道她不愿意对邱家屈尊一点,里头有这个缘故? 花信尽管猜测着,心里并没有对这几年他的伴随产生一点旁观的感动,反倒从这一刻起,隐隐厌恶起良恭。她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知不觉间,妙真似乎成了她捂在手里的一件宝物,她觉得她是这宝物的主人,总是要待价而沽的。一般的人,她轻易是不肯给的,他们也要不起。 他不肯去,她就算了,静静地出来,又往对面那间屋里去托严癞头,严癞头总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她的请求。 果然,严癞头下晌就到街上去打听,问到邱纶那两个苏州来的朋友头上,他们说他是住在一个姓陈的妓.女家中,他又寻到这陈家来。 这陈家的后院外头有一条河,这一带有许多行院。一入黄昏,就把各家院子里都点得灯火堂皇。陈姑娘的闺房在二楼,严癞头扶槛上去,脚踩在木阶梯上,慢吞吞的“咚咚”作响。 邱纶听起来,像是敌人投降的鼓乐,他只有一点高兴,觉得是妙真认了输。同时也有觉得有些可笑,原来男女间,爱来爱去,不过是一场战争。有什么意思呢?他希望的男女之情,绝不是这样子,他爱一个女人,绝不是要她成为敌人,更不是要她做他的长辈。也许女人年纪大一点都会这样,变得唠叨起来。 正在好笑,严癞头上来了,看见边上那位陈姑娘坐在榻的另一侧染指甲,便艳羡地冲邱纶笑着,“我这下晌到处在找三爷,原来三爷在这逍遥窝呢。” 邱纶在这一侧架起一条腿,脚踩在榻上,歪着笑脸,“姑娘叫你来找我回去?” 按花信的意思,严癞头该说“是”,但他偏偏没说,只摸着脑袋笑,“回不回去全看三爷,姑娘找不找的又有什么用?是怕三爷在外乡出什么事,我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来看看。” 邱纶笑得冷了些,“你兜来兜去的在说什么?到底是不是姑娘打发你来的?” 严癞头干笑着,“姑娘虽没吩咐,不过在家气得摔碟子砸碗的,成日都在骂:‘好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好的时候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一扭脸就把人丢在这里不管了!怪道人家说男人没一个靠得住,都是群薄情寡义没良心的!’” 学完个泼妇腔调,他转眼又笑,“嗨,管姑娘吩咐不吩咐,男子汉来去,难道还要看个女人的脸色么?三爷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邱纶听见他学舌,简直觉得耳熟,想起来他大嫂常用这些陈词滥调骂他大哥。妙真能说得口这些话?他原有点不信,可他二嫂的话又蓦地在他脑中回响——一个姑娘嫁到人家做媳妇,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再由着性情来,做事情要打算丈夫,打算公婆,有了儿女,还要打算儿女,还能有趣么? 妙真近来已有些如此“为人妇”的苗头了,身上活化出许多妇人琐碎的影子。他此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无趣,一点想回去的意思再没有了。 忽然摸出钉银子来递给那陈姑娘,“叫你家的人替我去码头找艘船,我这两日就要回嘉兴。”转头又丢给严癞头一颗碎银,“你回去,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送过来。” 严癞头不比良恭,不会做面上的客气,只管高高兴兴地拱手答应。 转背回到家中,就一把推开良恭的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良恭忙用手把蜡烛挡一挡,了无兴致地剔他一眼,“看你高兴得很,哪里发了财?” “财是没有发,“严癞头抬腿在八仙桌前坐下,笑着看他,“不过你兄弟成全了你一桩美事,还不跪下来说谢!” 良恭朝后抬屁股,坐到床上去,欹着墙睇着他好笑,“你先说说什么美事?” 严癞头就把如何离间妙真与邱纶的事说给他听,乐得直拍桌子,“邱三那个活王八,本来还想等着大姑娘软下性子去求他的,我这样一说,唬得他马上就要收拾行李滚蛋了。你说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大姑娘还能打死他不成?” 良恭开怀地笑起来,“他不是怕妙真打他,是怕妙真管他。” 男人的秉性,有时爱受女人的管,有时又不服女人的管,一生都有种反抗的精神。良恭想着妙真唠唠叨叨的样子,还是很愿意受她的管的。 他立起身和向严癞头摆摆手,止不住在笑,“我去对妙真说。” 幸而妙真屋里还亮着灯,她近三更天色还不睡,是不是在等邱纶,是不是矛盾着要不要去找他回来?良恭这一想,既有点心酸,又有些报复性的快意。他也不全然是对妙真好的,譬如在这种时刻,他并不能为她的伤心产生什么感同身受。 他踅进碧纱橱内,看见妙真在榻上干坐着,好像在发呆。他没给她任何准备的时间,直接了当地道:“下晌严癞头碰到邱三爷,他就叫严癞头替他收拾东西送去,他这两日就要回嘉兴。” 妙真虽有预料,真听见了也不免失望。她没敢呈现在脸上,还是怕人家小看了她,只做出波澜不惊的表情,“我猜到他是要回去的,他根本捱不住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他是享受惯了的公子哥。” “你还不是个享惯了福的小姐。” 她看见他在笑,好像是在调侃,自己也跟着自嘲,“你们以为那是福?其实听老人们说,一个人的福祸自来都是有定数的。我从前福气太多了,成了债,如今一样一样在还回去。” 良恭走到对面的榻上来坐着,怕被他看清她脸上的落寞,又不想他走,就把炕桌上的银釭向窗台底下挪去一点,希望在这昏昧得让人觉得寂寞的光线里头,有他长久的作伴。 下过一场暴雨,天气就凉下来,尤其是夜深后,有点冷,哪里经得住再说这些让人怅惘的话?她转问起官司的事,“衙门有信来么?” “还没有,他们办事本来就懒,一向都是能拖一日算一日。不过那日跟你到胡家去,我看见衙县衙里头那位柴主簿也去了胡家一趟,八成是去找舅老爷的,你在正房里有没有碰见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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