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绮把绣绷子丢回给她,“就怕没那么容易,你想想,老太太到底是二爷的亲祖母,你再讨她高兴,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只会卖乖的猫儿狗儿。她是情愿为你好,还是为他的孙子好?” 妙真在那里换新的帕子,摆弄着绣绷,“这你就不懂了,这些老人家的心思我比你知道。你想,她要为她的孙子好,做什么屋里放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又不好生育,疯起来还闹笑话。只要我讨她高兴了,何不心软一下,送我个人情,放我回家去?要是当真像孙女孙子媳妇似的喜欢我,她还不舍得放呢。我一向就讨这些老人家的喜欢,她们想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她们喜欢我,就是像喜欢只漂亮猫儿。” 韵绮拿一个手指刮着脸,凑到眼前臊她,“不要脸,猫儿就是猫儿,谁说你漂亮来着?” 妙真抬额剜翻她一眼,“反正比你漂亮,你这么些年了,还像个没长开的倭瓜。”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打起来,韵绮向来比妙真多些力气,这几年做下人,又练出些力气,把妙真揿在榻上咯吱。笑得妙真险些没了气,那声音断断续续的,飘出窗外,正好给花信走来听见。 花信才刚睡中觉起来,从西屋里赶来伺候,听见两个人在里头嘻嘻哈哈的,心里陡地不是滋味。唯恐妙真冷落了她,忙踅进屋里问:“你们在闹什么呢?” 妙真爬起来道:“她和我打架,讨厌死了!”说着走去镜前拂掠发鬓,在妆奁里翻出一个长扁匣子,又扭头递给花信,“正好你来了,替我跑一趟,把这支玉蝴蝶的金簪子拿去送给二姨奶奶。” 她这因为出阁,凭空添了许多首饰,许多还未上身,都新放在匣子里。花信不高兴她白送人,嘟囔道:“做什么给她?留着自己戴嚜。” “我一个脑袋哪里戴得了这许多?送给她去好了。上回给二奶奶送螃蟹,就忘了她,不定背后怎么说我呢。况且自我进门这两月,只规规矩矩拜见过二奶奶,还没有好好和二姨奶奶见过礼。” 花信拿起篦子替她把后头散下来的一缕头发梳了两下,又给挽上去,“你难道还怕她啊?她娘家又没势力。” 妙真向着镜子里笑,“不是怕她,礼多人不怪嚜。” 花信只好往文溪那里跑一趟,进去碰见文溪也才刚午睡起来,坐在妆台正由丫头梳着头。在镜子里看见花信进了卧房,就故意挑高了嗓子道:“外间连个人也没有么?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我的屋子!”
第99章 缺了还满 (〇二) 文溪这样一嚷, 嚷起花信心里极大的厌烦。她瞧不起文溪不过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纵然有个哥哥千难万险地考得个举人功名,连进士还没考上,终究没出息。 她虽是个丫头, 却是自小长在大富人家的丫头, 她吃过用过的只怕文溪从前闻所未闻。这样一想,立时有种高傲袭上花信心头, 笑着走进去, “二姨奶奶别恼, 外头没人通传, 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 想必小丫头外头烧茶去了。” 文溪梳好头正在凳上转过来, 刚要发威, 花信就把长扁匣子搁在了妆台上,“这是我们三姨奶奶叫送来给二姨奶奶的礼。” 那架势像是赏人东西,文溪不高兴要她的,眨眼又想, 妙真的好东西多, 既送给她,不要白不要。 便暂且没支吾,打开匣子,见是支金簪,簪头嵌着只和田玉雕刻的蝴蝶。玉一看就是上等货色, 雕工亦是栩栩如生。文溪心头大喜, 举在手上细看, 恰巧对着窗户上的日头一照,看见蝴蝶翅膀上一条长长的裂纹。 送人东西哪有送坏的?文溪脸色陡地一变, 只当妙真故意拿件摔坏了的东西来敷衍她,还不是暗讽她穷苦的出身。她将胳膊猛一甩,就把簪子砸在花信脚下。 花信蓦然吓了一跳,朝后头退一步,看着摔得四分五裂的蝴蝶簪头,也变了脸色看向文溪,“二姨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文溪从凳上起来,“你倒来问我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拿支不要的簪子来敷衍我,我就没见过好东西不成?!” 花信方才过来路上也打开匣子看了眼,因那断纹不大明显,她没留心。此刻也想簪子是不是有哪里不好,可马上又想到,就是有哪里不妥,送礼的人还在跟前,也不该当着人发这样大的火。 她想文溪不过是借题发挥,就讥笑两声,“二姨奶奶从前见过多少好东西我是不大知道,这还得您带过来伺候的人才清楚。” 言下之意还不就是文溪出阁连个丫头婆子也没带来,娘家根本也没人伺候。这可算是戳中了文溪的心肺管子,登时三两步走上前来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只听“啪”一声亮响,花信呆了呆,慢慢觉得左边脸上火辣辣的疼,便抬手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瞅着文溪。 文溪经不得她这样瞅,便又打了她右脸一巴掌。花信原也不是忍耐的性子,伺候妙真这些年,从未挨过人的打,如何服气?何况看出传星近来有些烦嫌了文溪的意思,更兼她没靠山,又是个妾室。便提足了胆子“啪”地打还了文溪一个耳光。 这时伺候文溪的丫头也跳起来,猛推了花信一把,“你是个什么玩意,还敢打起主子来了!” 花信冷笑道:“她算哪个门里的主子?” 二人哪里听得这种话,马上扑将上来,同花信扭打在一处,登时六片嘴皮子把屋里嚷得个沸反盈天。没一会就有丫头报到如沁那里,如沁打发了两个婆子过来,将三人一起提到房中问对。 三人说了半日,如沁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了半日,也不说谁对谁错,按她的心意,正借此机,报从前文溪霸夫之恨,又挫一挫妙真的威风。 便板着脸道:“你是二姨奶奶,怎么跟个丫头打打闹闹的,你自己觉得好看?都是二爷往日把惯坏了,传出去简直让外人看二爷的笑话!你不要说了,革去你三月的银米,给你长点教训。花信,你是丫头,敢藐视主子,还动了手。主子说你两句怎么了?你个丫头比她做主子的还体面?今日不得不打你。我想妙真是知书识礼的人,也不能有什么话说。” 一面吩咐了婆子将花信与文溪那丫头都拖到屋外各打二十板子,一面使个小丫头去告诉给妙真。妙真听后果然不敢有二话,只回身往屋里行去,“我的丫头得罪了二姨奶奶,连我也不好,哪里还敢去求情呢?只好听凭二奶奶处置了。” 打人的婆子下手重,都是京城带来的人,自然是向着如沁,看不惯传星偏爱妙真,要替如沁出口气。于是一顿板子打下来,花信是给人把两边胳膊架着送回房里来的。 妙真并韵绮跪在榻上隔着窗户听动静,想必打得恨了,花信睡在西屋里有气无力地在哭,嗓子有些哑,一定是方才打她的时候也喊的厉害。 韵绮拿胳膊肘把妙真顶一下,“要给她请郎中么?” 妙真恍然回神,白着脸说“请”,想到了花信从前的种种好处,心头不免软化了一下。 可一坐下来,又想到花信后来的种种坏处,心渐渐变得又冷又硬,“请来随便治治好了。” 这轻轻淡淡的声音飘到耳朵里,她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她从没有打过下人,尤其体谅这些丫头的苦,做小姐的时候连重话也不舍得骂她们一句。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太阳完全转了个方向,落了斜长的一块在炕桌上,摸上去有点发凉。她还是要去看花信的,怕花信起疑心。其实当初愿意带她到历家来,就是出于一种报复的目的,希望能借刀杀人。 这些时传星有要紧公务要交办,一向早出晚归,回来也是在书房坐到大半夜才回房睡觉,两个人根本说不到几句话,妙真也乐得不和他说话。因明日中秋,各大衙门里皆闲散下来,传星今日回来得早,便一径到永芳居来。 也听见妙真的丫头挨了打的事,前两日不得空过问,今日回来,倒想起问一句,以示对妙真的体贴,“你那丫头的伤好些了么?眼下是谁替她在伺候你,要不要我再找个人来?” 妙真埋头做针线,韵绮奉茶上来,她就睇韵绮一眼,“喏,韵绮,外头还有三个丫头。我是个闲人,又没什么大事,用不着许多人。花信那伤也是皮外伤,再养个三五日就好了,犯不着再找什么人。” 传星把胳膊从炕桌上掠过来,拿了她的绣绷子过去看。上头两只鸳鸯绣成了两个水鸭子,看得他发笑,“到底是为什么打的她?” 妙真又劈手把绣绷抢了回来,“你去问二奶奶好了。” 听这意思,仿佛是有些不服气。传星暗暗高兴不已,他喜欢女人间的明争暗斗,无论哪个输哪个赢,他都坐收渔翁之利。因为她们都要靠他来做主,他是这风暴的中心。 他有意要惯出些她张扬跋扈的毛病,笑着立起身来,“我去问问,要是又什么不公道的地方,我替你们讨回来。” 妙真终于肯抬起面孔,眯着眼睛向他笑了下,话却一句不说,好像他去也去得,不去也没什么。 末了传星走到那边房里去,才坐到榻上,就问如沁事情的起因。如沁原本听见他从妙真那头过来还很高兴,谁知是来兴师问罪的,觉得他是受了妙真的挑拨,不由得有几分讨厌起妙真。 于是变了脸色,单手把茶碗撂在他跟前,旋裙在榻上坐下,“妙真打发花信去给文溪送一支簪子,不想簪子不好,文溪只当是瞧不起她,就打了那丫头一下。那丫头仗着主子得了脸,就不得了,竟然敢还手,几个人就扭打起来。我就做主革了文溪三个月的银米,把两个丫头各打了板子。怎的,你觉得不公道?” 如此一说也很公道,传星也不好鸡蛋里挑骨头拂她的面子,他们夫妻还称得上“相敬如宾”。心想着再去问问妙真的意思,她要是不肯甘休,少不得也要替她在如沁这里争口气。便是脸上笑着,转而起中秋过节的事。 说过几句,仍逃出来往妙真房中去宽慰,“二奶奶处置得也没什么不对,三个人都受了罚,依我看,并没有偏袒着哪一方。你要是不高兴,就把文溪那里的丫头再打几板子,也就出了气了。” 说这话时,倒希望妙真胡搅蛮缠,他也未尝不能为她破例。可妙真不过是要他去拨动拨动如沁的神经。如沁那个人,太体面了,不把她得罪狠了,来日如何助她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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