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想必如沁已对她存了不少怨气,她便作罢了,将此事一句话揭过,“我并没有说什么啊,是你自己非要去问问看。” 反倒弄得传星不得其法,一时只剩个点头。他真是摸不清妙真心里的想法,成日见她在屋里做针线,以为这是一种踏实下来的表现,可心里又常常感到点不安全,觉得妙真低头在那里搅丝弄线的,像是在抽丝剥茧。 有时候她也肯对他说两句家常,但说不了几句又沉默。他从前最不爱听这些无聊的话,对着妙真又不知怎么改了念头,希望听她多说些,让他感到有种家的氛围,感到她终于肯在这个家里扎下根。 沉默了片刻,他走到那端去挨着她坐,劈手把绣绷夺去丢在一边,“老做这些干什么?你本来就不大会针线,也没有道理去学它。要是在屋里没趣,我可以时常领你出去逛逛。明日中秋,要不要回寇家去瞧瞧?” 他也摸不清她对寇家的态度,不过去带她回去坐坐也有好处。她要是不喜欢寇家,可以在那里仗着他的威势耀武扬威;要是仍喜欢,也可以借他的权力帮衬他们一些好处。他都没所谓,不过是希望自己对于她,能有些可观的价值。 妙真却叹着气说:“还是不要去了,哪有道理撇下这一家子到人家家里团聚的?九月下旬我记得是姑妈的生日,我到时候再去一趟好了。” “你姑妈的生日,可要送份什么大礼?” 她仰着脸忖度片刻,笑起来,“我自有打算,不要你操心。” 言罢又低头做她的绣活,传星就挨在旁边看,眼睛一时落在那两只蠢头蠢脑的水鸭子上,一时又落在她腮畔。 她脖子难道不酸么?他期望着她抬头看他一眼。实在盼得没了耐心,便一手把绣绷拿走,“别弄这些了,你要什么样的只管外头去买。” 妙真伸着两手没抢到,就说:“是要回京时候送给你们家老太太的礼物,外头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 闻言,传星不由得把嘴咧开来笑,认为她能够竭力去讨好他的长辈,是预备要安心过日子的表现,就又把绣绷子也还给了她。妙真照旧低头去绣,一张嘴微微笑着,带着一丝凉薄的气息。 中秋没往寇家去,寇家上下难免有些嘀咕。底下人背着说妙真飞上高枝就不大认底下的亲戚了,也有说是因为前头闹的那些事,妙真心里不痛快,同他们寇家结了梁子。 给寇夫人听见,也担心,尽管妙真脸上从没有表现出来一点,可自从那日送她出阁,就没见她往家里来过。寇家又还有事等着求她说情,这样等着盼着,人就焦躁起来,借着过生日的时机,派人去给妙真传话请她。 小厮回来说妙真得了话,没应准到不到,说是花信病着,一时离不得人。寇夫人听了好不生气,觉得自己连个丫头也不如。 寇立认准了妙真是过河拆桥,和鹿瑛抱怨,“你那个姐姐,从来就喜欢胳膊肘往外拐,我看她就是存心不想搭理咱们。上回你和娘去,她推说病了不肯出来见,我看呐,也不是病了,根本就是她不想见,怕你们有事去求她。” 鹿瑛在桌上吃药,苦味只冒到脸上来,眉眼皆挤作一团,“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花信,她又不是不知道良恭的事也有花信帮衬,可姐也没恨怪花信呀,依旧带了她去。” 下剩半碗药她暂且搁下来,寇立从榻上走下来,端起药嗅了一鼻子,皱着脸递给她,“药要趁热吃,放凉了更苦。” 他看着她捏着鼻子喝,心下很是不忍,待她一气吃完,便握了帕子给她搽嘴,“你把大姐姐想得也忒慈善了些,她又不是观世音菩萨。上回我那样求她,她还不是硬着心肠把银子给良恭带了去,亲戚之间尚且如此,花信不过是个丫头,倒又能跟她不计前嫌了?哼,我是不信。” 因为他手上温柔的动作,鹿瑛脸上也只是笑。她或者想不到,也许是不留心,不觉得妙真身上有什么变化。 就有变化也影响不到她,毕竟她和妙真虽是亲姊妹,却早成了两家。她尽管去忙她自家的事情,为给寇夫人过生日,她做儿媳妇的,前两日便费心预备起席面戏酒,下了请客贴,请了些亲戚朋友来贺寿。 到那日晨起也没听见妙真回话,都以为是不来了。谁知午晌开过席,妙真一行却领着丫头仆妇小厮,带着些精致礼物,坐着三顶软轿姗姗来迟。 恰逢鹿瑛并寇立在门上送几家客人出去,先看见传星由前头顶软轿下来,后头下来妙真,不知道再后头坐的又是谁。自在张望,不想却下来个青春丰靘的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件水色苏罗衣裳,竹青鲛绡裙,莲步依依,脸上含情。 鹿瑛瞅她两眼,只道是传星又哪里新讨的姨奶奶,等寇立引着传星往前头去,她便后头迎上去拉妙真,“姐怎么这时候才来?午饭刚散。” 说话正要问后头这姑娘是谁,可是妙真一回头,也把那姑娘拉着,她当着人一时也不好问了。 妙真扭脸向鹿瑛笑了笑,“姑妈的生日,我怎敢不来?前头没应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到。你不知道,我们家那位二奶奶眼睛时时把人管着,早上起来,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到她那屋里去问个安。就是在她那里耽搁了一会才得出门。” 午晌的戏席已散,有几门亲戚家的女眷在寇夫人屋里坐着说话,传星不便去,就与寇立寇渊并几房亲戚男丁在前厅上新铺席面。鹿瑛则领着妙真先到那屋里去向寇夫人贺寿。 寇夫人本来不高兴妙真轻慢她的生日,谁知听见非但妙真来了,连传星也跟着一道来,自觉很有体面,气渐渐散了大半。 更兼见她坐在榻上,底下坐着几个亲戚女眷,妙真便有意给她体面,先迎上去叫丫头取了垫子,身子跪下去,端端正正地给寇夫人磕头唱喏,“我来迟了,给姑妈磕头,祝愿姑妈寿比松龄,春秋不老,福乐绵长,天伦永享!” 这时候寇夫人心头的气全没了,忙拉了妙真坐在身边,当着几个女眷问:“传星怎么也跟着过来了?他贵人事忙,再有一月功夫就要动身回京,还有这个空闲?” 妙真笑嘻嘻道:“他说做了亲戚,头回碰上姑妈的好日子,一定要来。怕往后回去了,想给姑妈贺寿也贺不成。非但要来,还打点了许多礼物呢。” 说话便招呼着丫头仆妇将一堆锦盒匣子都抱进屋来放在左首小饭厅的圆桌上。寇夫人望着这些人走过去,那些礼物一个个地堆起来,笑得没了眼缝。东西倒是其次,他们寇家也不缺,难得是传星给她这个面子。 她一高兴,忙抬手招呼屋里的丫头,“快,把东西堆到别处去,在那桌上摆饭,妙妙这时候一定还没吃午饭。” 屋里的人忙去归置东西,把桌子腾出来,往厨房里去提饭来摆。寇夫人又拉着妙真款叙家常,和几个女眷嬉嬉笑笑的夸赞妙真。其间眼一瞟,看见一旁站着个水灵灵的姑娘,先还当是妙真带来的丫头,这会见妙真带来的人都下去了,独她还站在那里,少不得问妙真:“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啊?” 妙真伶伶俐俐地笑起来,走去把那姑娘拉到中间给众人看,“你们看她好不好?标不标志?” 亲戚无不瞻望咨嗟,又问姑娘的年纪,又问姑娘的姓名。妙真睃一眼众人,最尾睃到下首坐的鹿瑛,把嘴弯了起来,“她叫秦珠儿,是前头我们那里新买人口,她父母领她来的。今年十七岁,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孩子,要不是他父母穷得没饭吃,也不肯卖她。你们看她这模样,做丫头倒是委屈她了。我想着寇立房里还没有人,我妹子鹿瑛至今又没有生育,姑妈正为这事烦心不已。我不论是做侄女的,还是做姐姐的,都应当分忧分忧。所以就和二爷商议下来,带了她来送给鹿瑛,安插.进房里好生养嚜。”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对她赞不绝口,连寇夫人脸上也露出笑来。为鹿瑛没有生育这事,寇家早心急如焚,常劝寇立讨个二房,偏这小夫妻俩倒是恩爱得很。问鹿瑛虽然答应,但问到寇立,总是拿话敷衍。这下好了,既是妙真和传星送来的,又当着这些亲戚在这里,量是推脱不掉的。 但见鹿瑛款款立起身来,方才还胭脂软红的一张漂亮脸蛋此刻白的触目,一对波澜未定的眼睛芜杂地睇向妙真,福身道:“谢谢姐为我想着。” 妙真把两条胳膊撑起来,两手垫在腿下,两只绣鞋尖点在地上,歪着脑袋向她一笑,“客气什么,我是你亲姐姐嚜,我不照应你,谁还照应你呀?”
第100章 缺了还满 (〇三) 月亮同样是一日一日地在另一端满起来, 迫得良恭一刻不敢歇。自回到嘉兴来,跟着谢大官人往西郊去看了他们家的那片山头,却嫌不好,倒把他们家庄子上一座塌了半边的老宅子看中了。据谢大官人说, 那宅子早就弃了几十年不要了的, 背靠几亩荒地,也是他们家的。 良恭连房子带几亩荒地都给租赁下来, 紧着四处采买树苗, 在谢家田庄上请了好些现成的农户, 趁着秋天把苗子落根下去。一气忙完已是十月。 家中照常是他与姑妈二人, 越近冬天, 越显得冷清, 迫切地需要添进来人口。下晌他姑妈在厨房里烧饭, 趁他在灶下烧火,过问起庄园的事,很不放心,“你从没做过这生意, 一做就做得这样大, 要是折了本钱,将来那妙真回来了,岂不怪你?” 良恭坐在墩子上,背欹着墙,甩着截草棍子笑, “生意还没做起来呢, 您就先怕折本, 都如此,谁还做生意?” “要紧不是咱们自家的钱, 要是自家的钱,就是亏了也亏得心安。” “日后妙真回来,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她最怕人家和她算账。” 良姑妈笑着叹气,“这姑娘心肠是真好,就是命不大好。”说着朝对过看他一眼,“你也命不好,弄个媳妇在眼前,偏又给人家抢了去。我就是替你悬心,她一个妇人家,要从那样有权势的人家脱身,哪里容易呀?” 良恭手上晃着晃着,把草棍子丢进灶洞里,“您可别小瞧了她,她心里明白着呢,就是从前犯不着她自己打算,所以才凡事不挂心。” 他姑妈其实心里还另有一层担忧,一个女人过惯了那样阔气的日子,谁还肯再跟他到这穷窝里来吃苦?越是吃过苦的人越不愿吃苦。不过没敢说,好容易见他自从湖州回来,人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有了难得的一股拼劲,这时候哪还敢和他说泄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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