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跪在地上,泪涔涔的眼睛渐渐凝起一点光,全汇拢在妙真脸上去。这席话倒是点醒她了,自从到了这里来,凡是和那两房走动的事情妙真都是一味交给她去做。常说韵绮不顶事,在二奶奶那头怕得惯了,说话拿不出腔调来,不如她张弛有度。她先时也乐于去长这些脸面,如今倏地领悟过来,这是妙真推了她出去做挡箭牌。 她忽然觉得身上寒噤噤的,想起前头妙真给寇立送去了一房小妾,说是为寇夫人分忧,为亲妹子解难。然而到底是为什么,恐怕只有妙真心里最清楚。 她觉得害怕,妙真不是不记恨她,只不过是秋后才算账。她软坐在地上,又没有话说,哭声也不是那么大了,转得凄婉。 妙真把线从绣架底下拉起来,手抬得高高的,线长得像能绞死人,在线旁笑睇她一眼,“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啊?到了京去,满府里的人咱们一个也不认得,人家是整儿八经的婆媳也好,主仆也好,和咱们算什么?咱们就是寄人篱下,做小妾的,谁敢真当那是自己家?你和我在亲戚家住过不少日子,难道忘了,连亲戚也靠不住。我就是有心要为你打算,可我不过是个没能耐的人,连我自己的事,也都是听天由命。” 她一面说,一面把嘴角朝两面不高不低地弯着,从前那爽朗清透的笑容已很久没在她脸上浮现过了,皮囊底下仿佛住进了另一个冤魂,一双不冷不热的眼睛只管温柔而尖利地望着花信。
第101章 缺了还满 (〇四) 花信到底还是嫁了那戚大成, 不嫁也没法子,她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妙真是绝不肯替她去向传星说情。如沁又是历家内院里的当家人,谁肯驳她的话?何况如沁是安了心要糟践她, 用一种温和的方式。 她此刻觉得这世界根本就是把温柔的剃刀, 一片一片地,在一种轻微的钝痛中悄然把人削得变了形。好在这个戚大成也是个管事的, 在厨房里做了这几年的采办, 也挣下了些副家业, 好歹是不穷的。她万般无奈之下, 只好去赌一赌。 那日她借故到厨房里去看那戚大成, 刚巧碰上他在院内指挥着人卸菜, 趾高气扬地从人家担子里拾起一棵菜挑剔着, “你看看,你这几日送的这芥菜都有些发黄,想是敷衍我啊?” 那挑菜的老头子忙放下挑子,由怀里摸出把钱来塞他手里, “谁敢敷衍戚大爷?敢是小的不想活了不成?” 他掂着钱, 笑呵呵揣进怀里,把手朝旁边挥一挥,示意人往屋里担进去。花信在院门外头看了一阵,略微放下心。好歹他是会赚钱的,这是千万不好里唯一的好处。不过当戚大成也朝她望过来, 用一双垂涎三尺的眼睛, 又令她浑身一凛, 周身血液都冻住了似的。 好在她厌嫌旁人的情绪是长日持久的,自小就厌嫌白池, 厌嫌她舅舅,后来又厌嫌严癞头,再后来又厌嫌上了良恭……她对生活整个都感到厌嫌,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份寻常登对的婚姻上。而今真有了这么一段匹配的婚姻,也还是觉得讨厌。她原以为自己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连做梦也做得极普通。现在才有些了解了自己,根本她是不敢奢想,但对力所能及的一切,又都不满足。 妙真赶在启程上京前打发她出阁,也拿出五十两银子替她预备了份嫁妆。送她出阁那日,戚大成到这屋里来迎新娘子,把妙真当做娘家人,特地拜了拜她。 她也趁此几会细瞅了那戚大成的相貌,先前寥寥几分的印象已不大清楚了,如今一看,真是吓一跳。那一口黄牙已有发黑的趋势,蜡黄的脸上泛着亮锃锃的油光。妙真不由得想到严癞头,那日同良恭道别,听他说严癞头已在昆山摔死了,为了拦阻花信私自带她到湖州来,在路上与花信拉扯时发生了意外。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堪的男人,心里忽然觉得像是替谁抱了仇,有一股畅快。同时登船启程那日,又感到些凄清。她坐了这么些年的船,从这地方到那地方,跟前的人终于一个个都没有了,只剩下甲板上那来往丛脞搬抬东西的历家人,都是与她无关的。 这一行人太多,东西也多,传星特地包了两艘船,几位主子并伺候的丫头仆妇都在大船上,余下的都打发去了后头那条船上。送行的人真是多,寇家的人也挤在岸上。传星走到这面甲板上来,眺望一眼人堆里的寇家人,又收回眼看看妙真,体贴地揽住了她的背,“不舍得姑妈和妹妹?不妨事,过两年请她们到京城去玩。” 妙真脸上被风吹成了一片木然的苍白,懒得和他说什么,只略微点了点头,就回身向屋里走。 传星手里蓦地搂了个空,心里也感到一阵空惘惘的,跟着她走进舱屋里。这间屋子和如沁那间一样宽敞,进门是一道六折屏风,绕过进去,则放着一张吃饭的大圆桌子,一侧靠窗户摆着一套桌椅。最里放着一张雕花架子床,也是用台屏隔着。 传星见她坐在窗下椅上,也去一旁坐下,“咱们在路上只好委屈委屈,等回到家,自然有奢华敞亮的屋子给你住。到了南京,我就先派禄喜快马加鞭回去,盯着下人把你住的屋子先收拾出来。我晓得你不喜欢和她们挨得太近,特地写信告诉了太太,叫把我们家花园子西南面的几间屋子拨给你住。那屋子外头种着几棵梅花,这时回去,开得正好。” 因为那年在无锡的印象,他以为妙真最喜欢梅花。他对她的了解是冰山一角,却觉得万千个性的女人,终究是殊途同归。 妙真呷着热茶睇他一眼,又是略略点头,“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住陌生的屋子睡陌生的床,犯不上太费心。” “就是因为你住管了那些陌生的屋子,如今就要到家了,自然该挑几间好屋子让你长长远远地住下去。” 她听到“长长远远”这个词就觉得恐怖,看见他脸上从容自信的表情,那恐怖又添上了一层。对于到京后的一切打算,实在都是她想出来的不是法子的法子。去讨好历老太太倒容易,可果然就能叫她老人家轻易放了她么?时下行到路上来,她才开始想到方方面面的困难来。 背后的槛窗透进来一丝冷风,袭得她心里发冷。她“噢”了声,埋头“呼呼”地吹着滚烫的茶。 传星睇着她孩子气的动作,话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那年见你你是这样,现如今你还是这样,好像永远不会老似的。” 妙真倏地偏来眼,“你从前就见过我?” 问得传星脸色微怔,后来一想,反正她是他的人了,他们马上就要回到家去。没什么要紧,索性就告诉她,“那时候我还没做官,有一年到嘉兴去游玩,在街上碰见过你。”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你当然不记得,就是在街上偶然撞见的。惊鸿一面,过目难忘。”后来的事他隐去了没说,反正那于三早不知死在哪里去了。 妙真单是听见这些,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这个人早就见过她,一直没忘,却绝口不提。连在无锡的事情倘或不是她问起,他也不见得会说穿。真成了他说的,兜来转去,她落到了他身边,未必不是落进了他织好的网里。以他的势力,这网只有越收越紧的,绝不可能有松开的一天。她居然还在这里做梦能从他家里人那处得到逃脱!实在有异想天开的嫌疑。 传星还待要和她聊些什么,又来了个丫头,说是如沁叫他过去有事商议。他且住口不说了,不耐烦地立起来和丫头过去。 妙真两个肩头一松,搁下茶碗,直到它放冷了,也没再去吃它。她走到铺上去卧着,韵绮见传星出去,就进来了,把熏笼搬到床前,跟她一起焐在被窝里说话。 说着说着,妙真把身子翻正了,向着帐顶叹气,“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指望能从历老太太手上逃出生天。他们到底是一家人,手里有只阿猫阿狗,可以放了,也可以因为她孙子喜欢,天长地久地养着。” 韵绮偏着脸不屑地瞅她一眼,“你才想明白呀!我早就说了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还自作聪明。你从小就是这样子,总是觉得自己厉害得很呢。” “那我该怎么办?” 韵绮嗤笑了声,“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不在历家了。” “你不怕,你将来还有嫁人这条路可走。” 说得韵绮苦笑起来,“你从前就说的,我嫁不出去。我这身段相貌,做小姐的时候人家还可以看看家境,如今就是个丫头,人家还能挑我什么?就是嫁了人,也无非是给我配个小厮,还是在历家,在二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提到如沁,妙真也叹,“二奶奶那个人,待历传星也真是够贤良的,我看别说他娶了两房姨奶奶在这里,将来就是弄七个八个女人在身边,她也不会说他一句。” 韵绮讥笑道:“这才叫大家风范呢。” 妙真默了一会,窸窸窣窣地侧过身来,“你说,历传星会不会再弄几个女人到身边来?”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人家有钱有权又有人才,哪里弄不到女人?”韵绮说着就看她,发现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就笑,“你指望他有了别的女人就放过你呀?你趁早别做这梦!你看他厌烦了三姨奶奶,可放三姨奶奶回家去了?” “那是三姨奶奶自己不肯回去。三姨奶奶要是开这个口,他未必不会答应。” 韵绮冷笑道:“你试试看开这个口,看他会不会答应你。” 此刻当然不会,妙真自己也很清楚。可“日后”又太久,她等不起,良恭也等不起。她满脸愁相,忽然冒出个更不切实际的念头来,“不如我在这路上就趁机逃了,你说呢?” 韵绮益发好笑,“你逃到哪里去?难道你逃掉了,和你那情哥哥一辈子东躲西藏?再说你此刻逃了,你一个女人家,往哪里走?还不是立马就把你找回来。” 这法子也行不通,妙真撇嘴不说了,在苦思冥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白天睡得多,入夜就睡不着,躺在床上却是昏昏沉沉的,是脚下有水在晃荡的缘故,把人脑浆子都要晃散了。妙真索性爬起来,看见韵绮在一旁罗汉榻上翻箱子,找她明天穿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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