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问,却不看她,有意给她些时间收拾这难堪的局面。也不大敢看,怕被她拆穿这谎言,她那敏锐的神经总能将事情一猜一个准。 待他再去望着她时,她果然笑着,比往常笑得更开了。微红的脸褪得有些惨白,颧骨上僵硬着嫩嫩的肉。眼也是有意弯成一条缝,封锁着一点眼泪。 倘或妙真再问下去,也能发现一些破绽。可她那点千金小姐的矜贵不许她问。 她只“噢”了一声就慌忙逃出来,逃到月亮底下,眼睛里蒙着的泪珠子才肯破壳而出。 她凄然地想,谁都爱她其实只是她的一种错觉。从前以为白池一心一意待她,后来慢慢发现她也有二心;以为鹿瑛全身心都疼她疼得紧,不想她嫁了人,也有了自己的算盘;就连良恭,也多半有他的自己的打算。 是她一厢情愿地把这些人额外的关心,当做是全心全意。真是不应该。 由这日起,妙真总有些心慌,夜里也难睡。她都归咎于良恭,连日都不与良恭说话。恨他给她造成这误会。 可沉下心来想想,对她鞍前马后本就是他的差事。不怨他,还是该怨自己,没头倒脑地生出这份心,弄得她自己难堪。 这会觉得又是安阆好了,虽然他寡淡如水,好歹不能让她一颗心倏起倏落,没个休止。于是将想成全他与白池的那主意压下不提了。 人人都自私,她也应当要先周全了自己,再去想成全别人的事。大不了往后到了安家,把安阆多让给白池,横竖“安夫人”这个名头是不能让的。她只能做官夫人,才能守住那份业已开始残缺的骄傲。 这样一看,还是父母为她打算得好,愈发想回家了。这日便来问寇夫人嘉兴那头有没派人来。 寇夫人不好空口乱说,便含糊道:“怎么,嫌姑妈家不好,就急着回去?” 原不该麻烦人的,这会她已有些顾不得,挽住寇夫人,“怎么敢呢?姑妈家里吃的用的,样样都好。是怕赶不上回去过年。姑妈,要不,劳动劳动您家里的人送我回去?” 寇夫人仍玩笑避着,“你要让我送,我是舍不得送你回去。就在我这里过年怎么啦,难道怕我这里的年夜饭不够丰盛?我看你是烦了我了,恨不得早早就离了我。” 妙真忙歪在她肩上撒娇,“我哪里舍得姑妈?依我的意思,要在姑妈家住一辈子才好呢。” 她最尾那句话委实在寇夫人心头跳了跳,唯恐成真。亲戚情分归亲戚情分,长久住在家里,谁有这份闲钱?她比谁不会算账? 寇夫人嗔一眼,“就是我想,安家也不答应。你终归是他们安家的人,连你爹也留不住。” 因为放心不下,末了趁寇老爷回家来,寇夫人特地拉着他打听,“怎么去嘉兴的人还没回来?是好是歹,总不会放着妙真在这里不管吧?你在外头有没有听见什么话?” 寇老爷先前派了铺子里一个掌柜往嘉兴探听消息,今日才回来,赶回家来正是要告诉这事,“富掌柜回来说大哥家里给抄了,一应家财都充了公,十几口人也给押上了南京。” “他去家里瞧过?” “这哪敢呐,他是从几位生意场上的熟人口里听见的,就是前两个月的事。” 寇夫人照例伤怀一阵,又把眼泪揩了道:“那怎么没听见衙门的有人来问妙真呢?” “何曾问得到她头上,她可是大哥的命根子,自然是想法子提前打点好了的。我想,可能是托了常州那头使人来接她。” 寇夫人思定半日,试问:“要不要请人到南京问问这事到底是怎么定的,要是能有转圜,咱们还是应当为大哥想想法子。” 寇老爷端起茶碗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语毕呷了口茶,咂了咂嘴,神色有些躲闪的意思。寇夫人心下明白,就算有法子,也少不得使钱。还不能使小钱,恐怕倾家荡产,不大合算。 她问过这一嘴,就不再问下去了。也不敢问,怕寇老爷一个大发慈悲,真抛家舍业地去救。 她自己觉得自己很是个没良心,那是她的亲大哥呀!所以接连几夜在枕上哭。 不过天一亮,眼泪就收起来了,关于设法救人的事再未提起。 天一日冷过一日,嘉兴那头既没人来,也无书信。妙真盼得额上起了颗痘,想派良恭去打听消息,心里又还恨着他,不愿睬他。 倒是良恭主动到她屋里来说要到码头去打听打听。他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敢对妙真说起。 他立在碧纱橱帘下,穿着件苍色的秋袍,那颜色像一片阴霾的天。妙真从镜子里看见他,登时垮下脸,在妆台上捡了把篦子丢过去,“谁叫你进来的?没规矩,一个小厮就敢私自进姑娘的闺房?” 良恭一反常态地没有笑,有些凝重的脸色,“我是来告诉姑娘,我想明日到码头上打听打听嘉兴那头的消息。” “码头上能打听到什么?你有认得的人在那里?” “那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兴许有从嘉兴来的人。” “来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我家里的消息么?” 妙真横着眼,那张冷冷的鹅蛋脸上还是一种稚嫩的痛恼。她自己也知道,良恭带给她的哀伤并不是刻骨铭心的。她毕竟拥有得太多,失去这样,也还有那样来弥补。其实这份痛恼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 这样安慰了自己,便答应下来,“你去好了。” 良恭打了拱手,正要转背出去,又听见妙真在那梅花凳上端着腰道:“往后我没叫你,你不许进我的屋子。你再这样不懂规矩,回去就收拾细软滚出尤家。” 他收敛了从前的不耐烦,时时保持着一张献媚的面孔,“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她听见他低锵的脚步声,不由得想爬上榻贴在窗户上看他。不过又立刻把这冲动抑住了,仍转过去梳头。镜子里照着她无精打采的一双眼,彷如一对蒙霜的玻璃珠子。 时下夜里就是要起一点霜露的,良恭天不亮就到码头上去,夜里才回来,接连两日一无所获。这日凑巧,总算叫他遇见个从嘉兴来跑买卖的人。 良恭将人请在茶棚里吃茶,一面笑道:“这也算他乡遇故知,张兄千万不要客气,我也是来接朋友,不知他的船几时到。横竖你也是等朋友来接,不如一起坐坐,我还想请教请教近来嘉兴府有没有什么新闻呢。” 那姓张的很乐意与他谈讲打发时辰,爽利地搁下包袱落座,“你背井离乡有多少日子了?” “细算算大约一年了。” “这一年新闻可就多了!丝绸大户邱家你听说过吧?” “倒是听过,就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晓得我。” “他们家老爷娶二房,戏酒摆了三天三夜,请了几百号人,那阵仗,比人家娶正室还了不得……不过人家今年是双喜临门,刚得了苏州织造的差事。” 良恭提起茶壶替他倒茶,“有这回事?我记得苏州织造的差事,不是一直是尤家在做么?尤家也是嘉兴的丝绸大户,这个我知道,论资格,比邱家还要老些呢。” “不行了。”姓张的歪着脑袋摇撼着手,“尤老爷尤夫人并家下人十来口,九月里就被锁上南京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听说是与先前的府台冯大人的案子有关。嗨,这些当官的,在位的时候四处敛财,专挑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老百姓没钱呀,难道拿命给他?只有咱们这类做买卖的是好欺负的,图个和气生财嘛。在位的时候如此,落了马还要带累你,你说说,到哪里说理去?” 此一席话中,良恭脸色早变了几番,待他说完,又是一副笑脸,“连下人都抓了,想必是抄家了?” “抄了抄了。”姓张的将指头在桌上点点,挨近了说:“你不想想,就是奔着银子产业来的,能不抄么?如今尤家都给贴了封条。嘿,这帮当差的,强盗一般,连人家厨房里的腌菜坛子都给抄走了。” 又再打探了些细则,良恭便借故告辞而去。寇家的车马有限,他是走路到码头上来的。这一路又徒步回去,直走到天昏地暗。
第38章 离歌别宴 (十二) 其实不过一更初刻, 但初冬时节白昼经不住蹉跎,各屋里早早就歇下了。花信是与妙真睡在一间屋子里,由那碧纱橱内隐隐透出来一点微弱的鼾声。 而碧纱橱上,晕着黯黄的一点烛光, 把上头嵌着的华丽的一幅仿《宫乐图》照成了历史。良恭看见妙真解净钗环坐在旁边的榻上, 边上放着个暗红的箱柜,那暗, 像落满灰。他觉得她也是这苍黄历史中的一段悲情。 他今天格外好脾气, 走了大半日的路, 脚都磨起了泡, 还在这里温柔抱歉地笑着, “今天也还是什么也没打听到。你不要急, 老爷总是要接你家去的。倘或年前还不来, 不如就安安心心在这里过年。” 妙真嗤了声,很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我就晓得你不中用,你还非要去逞这个能。难道你比我姑父结交的人还多?他都没消息, 你能打听到?” 良恭只得干笑两声, “小的这不是想为姑娘分点忧嘛,不去了不去了,我还懒得走。” “哼,你还懒得,我几时要你多事来管?”妙真不肯承认心头的一点疑惑慌乱, 何况是在他面前。 她再不肯泄露一点愚笨与胆怯给他。她要将自己抬得更高, 弥补那天在他屋里的受挫。 于是更加冷嘲热讽, “你能有多大本事为我分忧?真是自不量力。你算个什么东西,去这几日, 还不是无功而返。我看你就是想到外头去玩。” 良恭低着脸,眼色不禁冷下来一点。可想到尤家的遭遇,他又没了一点脾气。由得她去骄纵耍横好了,毕竟这一点品质,她也保留不了多久了。 她想不到更多刻薄的话来说,只得怄在榻上,想起来就剜他一眼,想起来就狠剜他一眼。 那些眼波都兜着些不能问的问题,她无非是想问问他“易清”到底是谁。她这几日回想起来,从前没听他讲过,疑心他是扯谎。总想给自己找点理由,证明他还是喜欢她的。但他一向不爱说自己的事,没提过也不奇怪。 她越是矛盾思忖,越是矛盾地恼恨自己。 良恭见她一下把恶毒的话都说完了,坐在那里向碧纱橱别着脸,静静的。放下来的头发把她的脸挡了一半,也仍能看见她有点发红的鼻尖。她连那点恨意,也都是软绵绵的,云朵似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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