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那颗心倏然异动不止,她收回落在他碗里的目光,嘴一歪,嘀咕了一句,“姑妈家里的饭真不好吃。” 良恭起身让她先进屋,旋即跟着进去,把碗搁在那不用的冷灶上,倒了碗水仰头漱口。妙真偷么偏头,看见他一个喉结在脖子上很有力量地滚动着,牵动着那条长疤,有种暴戾的美感。 她未语先羞,想起方才她们在房里的议论,坐在桌前有些脸红。 隔会良恭漱了口走来,歪着看她的脸,“咦,你如今也学会匀胭脂了嘛,今天匀得好得很,白里透红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妙真抬额狠剜他一眼,对着朝门口努嘴,“关上门,我有话问你。” “关门做什么?给人家看见反倒说不清。” 他仿佛心情很好,句句都是有点亲昵的玩笑。妙真喜欢极了,自己走去把门阖上,瞪着怀疑的眼掉身,“渊哥哥的事你听见议论了么?” 良恭提着眉眼,“什么事?” “他给人劫道的事啊,下人们都在议论,你成日和他们混在一起,我不信你就没听见。” 良恭走去给她倒茶,两个肩膀散淡地挫一挫,笑得漫不经意,“噢,这个事啊,那是合该他倒霉,谁叫他深更半夜还在外头晃。入秋了,哪里都不大太平,你也要少出门。” 话音甫落,妙真就遽然窜到他面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一定就是你干的。” 良恭把碗递给她,咧牙笑着,“怎见得是我?我可是冤枉,我哪有那个胆子敢去打家劫舍。何况你们没听见说?他们是一帮人。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去找帮衬?你别乱说,我要让官府拿了去,还有谁鞍前马后服侍你?” 他愈辩解,妙真愈发笃定是他,两只眼睛恨不得钻到他心肺里去,对着他一阵钻研,“你少扯谎,那天你从我屋里出去的时候说的什么?要给他点教训看看。哪有那么巧,落后他就遭了强盗?我知道是你,你个贼!” 口里只管骂着,眼睛里却是笑着的。良恭不承认,转头向罗汉床那头走。 妙真追在后头,左边右边跳来跳去地瞅他,“我要是要去乱说,就不叫你关起门来说话了。我才不责怪你呢,我知道,你都是为我,是不是?” 他一头栽到铺上去,翻身向墙,“为你去做犯法的勾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我是给你做下人,又不是给你卖命。” 妙真半边屁股坐在床上,扣着他的肩将他硬扳过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信的,我早看你就不是那做正经事的人。” “我不正经,那你早不赶我走?” 她不说话了,松开手端回一张脸,脚一搭一搭地蹭在地上,带着羞赧和骄傲微笑着。心里破天荒地想要屈尊降贵一回,要对他表明些什么。 可又觉得这不够郑重,他懒洋洋地倒在床上,这副懒得满不关心的样子简直对不住她想要说的话。 于是她另择定一个好时机,“我走了,晚上你别瞎跑,我来找你有事说。” 良恭给她那张桃花含笑的脸惊动一下,上头写着一缕欲言又止的羞意,又令他振动,又另他凄惶不安。 他大概猜得她想说什么,庆幸她没在此刻突然说出来。他还有时间来做防备。 妙真也要筹备一番,觉得要对起他的喜欢,愈发要把自己精心打扮,在屋里挑拣了好一阵的衣裳,又叫来白池替她匀腮描黛。 白池还奇怪,“你怎么又想起来勾眉画脸了?这几日都不见出门。” “我到鹿瑛那里去一趟。” “不和二姑娘置气了?” “我几时同她置气了?” 白池只是笑,手动不停。片刻拉她起来,拣了件蜜合色的短衫配一条茶色的裙。妙真此刻觉得自己的终身明确了方向,愿意主动和她说起安阆,“听他们说,安表哥中了榜眼。你听见了么?” “听说了。”白池未多言语,怕林妈妈听见,只得把心里的欢喜小心翼翼藏起来。她窥妙真并不怎样欢喜的表情,笑道:“他能中前三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不是状元。怎么,做不成状元夫人,你有些不高兴了?” “没有,我可没想着就一定能做状元夫人,都是你们在说。” 她这话好像有些暗示,白池尴尬地笑一笑,不敢再起多余的贪心。每回这些心思才起个头,就有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她可是再不敢多想了,还是不期待的好。 替妙真换好衣裳她就出去了,妙真自走到廊外一看,天黑还早着呢。非要等到天黑,其实也是有一点怯,怕良恭不是她想的那样,是她的误会。到时候难堪起来,昏昏的月也照不清彼此的脸色。 她特地往花园里逛逛消磨时辰,走到一处直廊下,从隔墙的漏窗看见杜鹃从背面的廊下恰走过来。她刻意在墙根下避了避,杜鹃为寇渊的病正是发急的时候,撞上她还有好? 果然如是,杜鹃近来脾气愈发火爆,为寇渊不知几番求医问药,总也治不好。慢慢的,她和寇渊彼此都没了耐心,就不提妙真,旁的话也是说不到两句就要吵起来。 她怀着一种不能明说的委屈走到漏窗那头,摸不到手帕,凑巧看见远处假山底下有个丫头走过,便将她喊过来吩咐,“你到我屋里把我的手帕取来,我出门时忘带了。” 那小丫头原不是她房里人,自然要问:“大奶奶要什么样子的手帕?” 谁知杜鹃陡地拔高了音调,“手帕就是手帕,还能是什么样子的?!自然是四四方方的一块,你见过布条子似的手帕?” 家下人都晓得,杜鹃讲究得很,连什么颜色的衣裳配什么花色的手帕都有数。丫头只怕拿得不对招骂,又怯怯问:“大奶奶要什么颜色的?” 杜鹃也是不同寻常的厉害,照着她肉嘟嘟的胳膊就狠狠拧了一下,又是一下接一下的,“做什么吃的!这还要问?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不中用的东西、不中用的东西、我掐死你算了!” 妙真在墙那头听着都疼,掐得那姑娘呜呜哭起来,慌着跑开了。 杜鹃只好坐在吴王靠上等,越等越是心烦气躁,阳光刺进毛孔里去,又闷又疼。她伸出手,将廊外的花都掐了个遍。 好容易混到黄昏将坠,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又还不至于点灯,妙真才到良恭屋里去,看见他在罗汉床上坐着收拾东西。 都是些零碎的玩意,还是上回往张家去他们在路上买的,多半是些药材,捎给他姑妈的。他把那些东西零零散散地摊着,走来替妙真倒茶,“有什么事你说吧。” 妙真是能不用他那破碗就不用,好在在屋里吃够了茶来的,说个一时半晌的话也不会口干。 她自在八仙桌前坐,支颐着下巴也叫他坐,想起下晌看见杜鹃那情景就想笑,“我还没问你呢,你说在这里没个熟人,那怎么渊哥哥说是好几个人劫的他?你上哪里寻的帮手?” 良恭在八仙桌对面坐着,把碗拖过来自己呷了一口,“我早说了不是我干的,怎么就非认定是我?” “就是你!少跟我耍混!” 他那鼻腔里呼出口气,把着碗转了个方向,看上头豁了的一小个缺口,口齿含混道:“我变着嗓子说话,装出好几个人。” 妙真眼睛一亮,又惊又奇,“你还有这个本事?” “小时候替杂戏班子拉胡琴,跟演口技的学过几回。” 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历史总能勾起妙真的兴致,“那你抢的他那些东西呢?他说丢了一块玉,还有好几两银子。” “玉丢在河里了,银子嘛,请这宅子里几个说得上话的下人吃饭吃酒,都花了。” 不见得他这样手散,妙真觉得他是怕人家查脏查到他头上,故意早早散光。也许根本就不稀罕寇渊的一分一毫。就像他每回说到这个人,总泄露着一点厌嫌的眼色。 他坏,又不那么坏,这一点最是迷人。他不像安阆,就是读死书。中个榜眼有什么了不得?要是将他搁在良恭这处境,大约还不如良恭呢。 她越这样想越认为,放弃安阆也不算什么很值得惋惜的事。 良恭在对过看见她一手托着下巴笑,一手在桌上慢吞吞地画着,粉嫩的指甲发出“嗤拉嗤拉”的动静,好像有只猫在他胸腔内挠他的心玩耍。 真想把它那爪子剁了。 可却是生不起气来的。 天色变得蓝阴阴,花树都成了个黑影子在门外站着,仿佛在站在一起在看什么热闹,稍微一别过眼,它们就要扎在一起指指搠搠。妙真很有些发窘,怕它们笑话似的,涨红着脸走去把门关了。 再回头时,良恭已不在桌上坐着了,跑到了罗汉榻上去坐。其实他在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中,早已迷信了宿命,非常相信一个人穷,大有可能会穷一辈子。他一向是个没运气的人。 知道妙真关上门来,恐怕是说让她自己也面红耳赤的话。他怕承担,便假模假式地收捡着床上的东西。终于收到一双鞋,被妙真一下抢了去。 是双绣花鞋,象牙白缎面,鞋尖绣着半朵莲花,不是他姑妈那年纪的女人该穿的样式。妙真认为是给她买的,除了她还有谁?谁不爱她? 她拿着鞋坐在榻的那一端,明知故问:“你买双女人的鞋做什么?总不是给你姑妈的穿吧?你姑妈我见过,她不会要穿这样的。” 良恭将那些东西都搁在一个包袱皮里,眼望着妙真手里的那双鞋,伸手去拿的时候,忽然歪着脸笑了下,“不是给姑妈,是给一位姑娘。” 妙真那心“咚咚”直跳,“哪位姑娘?” 他把鞋一齐放在包袱皮上,慢慢地扎起来,“姓易,单名一个清字。” 她的心倏然不跳了,静得死气沉沉,“易清是谁?” 他转过来,笑得如沐春风,乔张做致地做出副腼腆模样,“这还用问?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小事。” 妙真觉得心内翕然拍来一阵冰冷的浪,将她那些一厢情愿的认为推翻了。她止不住又问:“那位易清小姐,你和她定下亲了?” “那倒还没有,不过也逃不过这个意思了。只是眼下她爹娘还不大喜欢我,嫌我穷,还不放心定下来,想我多挣下些钱。所以我才到你家做下人,指望着攒几个钱,再好好请人向她爹娘说一说。他们家也不怎样,有个五六十两银子,想必也就够了。你说呢?”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8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