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把手抽出来,噘着嘴嗔他一眼,“你再这样大呼小叫的,我就反悔!” 他又忙去抓她的手,“不反悔不反悔,我不吵闹了。” 花信看出些缘故,心下也是大喜。妙真的前程关乎着她的前程,她虽是旁观者,却是局内人。如今有了好去处,自然也跟着二人笑起来。 这一张笑脸就迟迟放不平,与这宅子里处处挂白的气氛很不合宜,难免惹人瞩目。 二更天她往厨房里给妙真打水,严癞头正在灶台底下坐着烧火,看见她时时笑着,便也腆着张笑脸凑上去问:“你在高兴些什么?说给哥哥听,叫哥哥也随你高兴高兴 。” 花信马上转来剜他一眼,话也懒怠同他讲,端着水盆就要走。他一个闪身拦在了前面,去抢鎏金铜盆,“我来我来,这种力气活,哪能叫你做?” 她把水盆歪到一边,厌烦地板下脸,“让开,谁要你帮?” “你这姑娘真有意思,你烦嫌我,连我要帮你的忙也不愿意,我又没说帮了你你就欠下我些什么,一点小事嚜。” 她便冷笑一声,“是了,一点小事,我何苦要钱欠你这一点人情?你倒是想帮我的大忙,可你有这个本事么?就想着靠点这些没大要紧的小恩小惠来讨我的好,既不费钱,也不费事,还要我念你的好,你这主意倒很合算嚜。” 说得严癞头讪了,“我还真没有这样想过,你多心了,我没这么会算计。” “那就是我会算计了,我这么会算计的丫头,自然是配那起更会算计的管事奴才。你,想都别想 。” 严癞头摸着脑袋一笑,“如今尤家这情形,哪还有什么管事奴才?” 花信翻着眼皮笑了,“难道我们姑娘永不嫁人?我告诉你,姑娘这遭回嘉兴去,不单是为安葬老爷太太,还要和邱家商议婚事。邱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多的是管事的相公,又能做生意,又能书会写,哪个不比你强?” 说着乜着眼就去了。 严癞头在那里讪了须臾,把一只铜壶灌上热水,自提往厨房对面那间屋里。 这屋里墙西墙东对着摆了两张罗汉床,当中有张八仙桌,桌上放着盏油灯,捻子没精打采地倒在一边,晕着昏昏的一圈光。 良恭的脸半明半昧,正在墙东那张床上躺着,心想明日还要出去多问几家包船的事,货比三家,要同船家压压价钱。 听见严癞头进来,只瞥了他一眼。严癞头拧着铜壶倒了盅水喝,喝完抹了一把嘴,向另一张罗汉床倒下去,“我听说姑娘要与那邱三爷议亲了。” 那昏昏的油灯忽然精神地抖动两下,良恭也坐了起来,“什么?” 严癞头歪头看他一眼,“你不知道这事?我方才听花信姑娘说的,今日咱们出去打听包船的时候,邱三爷和姑娘在屋里商量着他也要回嘉兴去,大约是要回去和邱家老爷太太说明这事。” “姑娘答应了这事?” “有什么不答应的?她就是再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总不能嫁给皇帝老爷去。退了安家的亲事,眼前她能拣的人还有几个?那邱三爷就算很好的了。你去南京那些日子,邱三与姑娘常来常往,姑娘短了什么,他还都想得到。连这宅子也是他替姑娘租下来的,还费心拾掇了一番。依我看,他还算是个有心的人。” 良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眉影重重叠叠的,也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严癞头又看他两回,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方才在厨房里,花信姑娘对我说,让我想都不要想,她是要到邱家去拣个管事的相公来嫁。” 说着向墙里翻了个身,弄得床上“吱嘎”一气乱响。那声音尖利又没有章法,好似有人捏着心狠狠地乱搓挤了几下,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呆坐片刻后,良恭欠身吹了油灯,也睡了下去。 秋夜里还偶然闻得几声吟蛩,稀稀拉拉的两三点,邱纶因为睡不着,留心去听这些轻盈的动静,点算白天发生的一切,真像是一个没头没脑的梦啊。 白日里因为妙真的病,他始终处于乱糟糟轰隆隆的情绪里,来不及细想就一股脑地下了许多决心。此刻静下来细想,也问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冲动? 可那是妙真啊,他痴迷了许多年的一个女人,这时候与她关系上的进展正值个风调雨顺的时候,要是忽然打个停顿,又不知将要错失几何。 何况爱这东西,都是靠一股冲动来发展。真要认真考量起来,大多数都是止步不前。 他这个人,说风就是雨,既抱定主意要回去,就爬起来,大夜里把长寿叫来商量,“我过几日就和妙真一路回嘉兴去,告诉家里和她的婚事。你看我要不要照实告诉孔二叔,只怕他不放我回去啊。” 长寿瞌睡都惊醒了,睁圆了眼,“那还用说,老爷就是派他来盯着您,不许您和尤大小姐往来的。您说要回去预备和她的婚事,孔二叔还不气疯了?”说着,他抓抓脑袋,“我说三爷,尤大小姐不是犯了疯症么,您还肯要啊?” 邱纶狠乜他一眼,“又不是时时刻刻发疯,她那个病只是偶发。今日我去事她就病着,到晚饭时候就又好了。” 他想起妙真病的情形,又飘飘忽忽的一阵高兴,“况她就是疯,也是个极讨人喜欢的。你没看见,她说我是她的丈夫呢,拉着我不放,说话行动比往日还要温顺可爱。” 长寿只当他是给妙真摄了魂魄,心有不屑,可谁叫他是小的,面上只好替他分忧,“可家里不会像您这样想,您真已想到这里,就不得不好好打算 。远的不说,今日孔二叔回来不见您,就动了真格的,把那两个吃醉误事的革了两个月的银米,小的更不得好,给革了三个月的。” “你小子,怕什么,我这里给你补上就是了。你替我想想,我要回去,该如何编个慌在孔二叔跟前混过去。” 长寿一听这亏空有人补,自然就笑起来,走到床前哈着腰,“依我说,干脆就别告诉孔二叔。走的那日,咱们一径提着包袱跑到码头上去就得了。他老人家只管在这里发火也无用,难道还要去追咱们么?横竖老爷在苏州,也不在家,回去也不怕挨打。纵给太太骂两句,也是不痛不痒的。” 邱纶想一想,笑着点头,吩咐他这两日只管收拾细软,不要声张,到时候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定下这主意,终于是枕稳衾温,只把一个甜梦做得十二分的畅美,听不到寒更声,也看不见秋霜重。 天气日益寒凉,朔风乍紧,尤老爷只停灵十日就撤下灵棚,阖家便收拾了房子,预备后日要动身回嘉兴。宾客不来了,这一下就冷清下来,下剩的人寥寥可数,少了谁多了谁,那是一目了然。 多了的安阆不管,可帮着料理了这些日子,总不见白池,倒很令他疑心。不过自那回因白池走失之事对妙真说了些重话,更兼尤家夫妇的丧事,愈发怕妙真伤心,所以忍住没去问她。 该问林妈妈,可她老人家病重,也不敢叨扰。其间只好问了良恭几句。可良恭对此事漠不关心,安阆问起来他才想起来这些日子的确不见白池。 他想一想,提着嘴角,有些讥笑地看安阆一眼,“我倒没留心她在不在家。你去问林妈妈,那是她娘,自然最清楚她的事。也许是嫁人去了。” 安阆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好,“嫁谁?你不要胡说。” 良恭不理会他,自往各处去查检屋子去了。安阆则由厅堂后门踅入内院,绕出假山,把东屋望一眼,还是走进妙真房里去。 妙真正背身立在正墙那供桌底下,拿帕子擦拭尤老爷夫妇的牌位。有大片曦微照进门内,铺成一片金色的画绢,把她细长的影描在上头。 她身段瘦了些,转过来时,那曾有些丰腴的脸盘子也像突然间剥落了一层稚气,有了些锋利冷清的线条。安阆有些惊愕,仿佛多年未见,觉得她身上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 但妙真惯常还是那张烂漫笑脸,只是有点力不从心似的,两边嘴角翘得刻意。她请安阆进了碧纱橱内,在榻上坐,“这些天都是表哥在这里帮衬,我还没好好向你道谢呢。也要谢你为我爹娘的事,千里迢迢往北京去走那一遭。” 提及安阆更是惭愧,低着笑脸摇撼两回手,“大妹妹快不要如此说,更叫我无地自容。我跑这一趟,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花信端着茶近前,妙真起身去接,搁在安阆面前,“你总是尽了心的,这几日我病了,没往前头酬谢宾客,都是你日日在这里张罗,我听见他们说了的。” 安阆也听说她病了三五日,因看了看她的面色,“你的病现在好些了么?” “好了。”妙真弯着眉眼坐回去,“再不好可不成,明日就要启程回嘉兴。” “大妹妹这一去,还来么?” “来的,还有一场官司要料理。” 官司的事安阆也有所耳闻 ,是与胡家有钱财上的牵扯,他不好多置喙,只淡淡笑着点头。呷了口茶后,才开口问白池,“我这几在这里忙,也没怎样留意,仿佛好些日子没见过白池。她是到哪里去了?” 问得妙真缄默,心里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总觉得这一对有情人,是为她才弄得劳燕分飞。 安阆稍稍欠身,两只眼睛在她脸上盯着,“怎么?难道是她又跑丢了?” “不是不是。”妙真忙把双手摇几下,慢慢落下去,“她不在常州了,往无锡嫁人去了,是林妈妈送她出的门。我先时也不知道,妈妈连我也狠瞒了些时日,后来我追问不休,她老人家才肯告诉。” 安阆“噌”地立起来,妙真心里随他“咯噔”一跳,很怕他又误会,神色有些怯怯地看着他,“真的,我没骗你。” 安阆身形打晃两下,什么也顾不上说,忙跑到东屋里去问林妈妈。林妈妈因不能起来给他倒茶,抱歉地笑着,指他在凳上坐。他没坐,一径走到床前跪了下去。 林妈妈惊骇一下,手要扶他也无能为力,只在空中虚无地挽了两下,“安大爷 ,您这是做什么?你一个榜眼相公跪我个老婆子,岂不是折我老婆子的寿?” “我只问妈妈一句,是把白池许给了谁家?” 林妈妈把胳膊收回来抱着,“你晓得这个是要做什么?白池只是个丫头,没那个福气做什么官家太太。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你晓得了也无益,又何必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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