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筠庭与裴瑶笙对视一眼,心中难免冷笑。 唯独裴苒温顺地低着头,未曾节外生枝。 …… 灯烛次第列开,一如白昼。往日紫禁城仿佛仅有一个模样,雕栏玉砌的宫阙,星罗棋布的亭阁,从未更改。唯于歌舞升平,金觥玉筹交错间,才显出几分与平日不同的热闹人间气。 金盏醉挥,殿中舞姬舞姿妙曼,管弦丝竹不歇,琵琶落珠玉,如莺语花底,幽咽泉流。 女眷席上,裴筠庭端坐着,感受到某处频频投来热切的目光,一次也未曾回望。 讲过几句提酒词,再由嫔妃们献完礼,帝后便会点出几位才艺出众的小郎君与小娘子上前来作诗献艺。 南平郡主自告奋勇,上前献出那支同外邦舞姬学了许久的舞,并得到了帝后的赏赐,正满心欢喜地望向燕怀瑾,心想自己苦练多日,这回总该入他的眼,殊不知燕怀瑾仅在开始时看过一阵,随后转头吩咐身后的展昭,并未认真欣赏她的舞姿。 南平见他神色平平,心中难掩失落,回到位上只顾闷头饮酒,没再对任何人的表演提起兴趣。 而镇安侯府这头,向来是裴瑶笙名声最盛,所以献艺这事,自然头一个落到她的身上。 裴瑶笙一手箜篌弹得极佳,昔日宫宴诗会常因此大出风头,曾获盛赞——“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嘈嘈切切错杂弹,犹如花底下婉转流畅的鸟鸣,行云流水,悦耳动听。 一曲终了,帝后没再说场面话,如同等待已久般,皇后边笑边朝身后婧姑姑摆手:“本宫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你都有婚约在身了,真乃流光易逝啊。” 裴瑶笙对皇后忽然提及此事的行为一头雾水,却仍谦道:“瑶笙及妹妹多年来得圣上与娘娘关照,自是感激不尽。” 座下的裴筠庭了解皇后性情,在她说完第一句话的当下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随即似有所感地瞥见殿门外玄衣的一角,骤然清明。 “本宫向来最喜欢看你们小年轻欢欢喜喜的模样……瑶笙,你回头,瞧瞧是谁来了。” 裴瑶笙一僵,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皇后的用意,满眼不敢置信。 蓦然回首,便目视这那许久不见的人,此刻缓缓自殿门而来。 皎月高悬,倾泻流光,凝如雪,冷如霜。 此情此景,如梦如画。 玄衣男子迎着她变幻几番、五味杂陈的目光,在裴瑶笙身旁跪下,朝帝后行君臣之礼:“微臣来迟,还望圣上责罚。” 仁安帝呵呵一笑,大手一挥:“何须如此多礼,除夕之夜,你紧赶慢赶,不就是为给心上人一个惊喜?朕可不能棒打鸳鸯。行了,你二人退下吧,待回了府,再好好叙旧。” “是。”他全礼后站起身来,又伸手去扶裴瑶笙,见她目光闪躲,脸颊泛红,沉声道,“是我不对,待明日,我定亲自上门赔罪。” 裴筠庭看着殿中执手相望的两人,心中微暖。 除夕夜,果真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 “莫叹春光易老,算今年春老,还有明年。” 裴筠庭在席间收到展昭递来的口信,称燕怀瑾让她三刻后离席,承乾殿见。 她与林舒虞知会一声,便独自起身离席,且未引起注意。 行至廊下,忽闻有人吟游感伤,顿住脚步,看清前方的身影后,大方施礼:“无意惊扰阁下清净,不过除夕这样好的日子,何不开开心心醉酒归去?” 那人回头,是个纤瘦清隽的青年,看起来柔柔弱弱,风一吹都要随之散去。 “无妨。说来你我曾有一面之缘,何须拘谨。” 她寻遍脑海,却并这号人物的身影:“敢问阁下是……?” “你忘了?”他缓缓直起身子,细细打量,“倒是长高不少。” 不说倒好,这么一说,裴筠庭真觉得他颇为眼熟:“敢问我在哪见过阁下?” 少年哑然失笑:“姑娘贵人多忘事,罢了——吾乃韩丞相的小儿子,难得随父亲来赴宴,怎料一时高兴,席间贪杯,不胜酒力,便出来吹吹冷风。” 裴筠庭明白他在说谎,他亦知裴筠庭是看破不说破的聪明人。 她对青年所知甚少,连名字也想不起,只知道韩丞相的小儿子,打小便是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据传他在母胎中先天不足,出生后请遍名医,也无力回天。 冬夜的寒风刺骨,瑟瑟吹来,扬起裙裾,她半是抚慰,半是试探:“你……不要难过,若找不到人说话,与我说也一样。我言而有信,定不会往外透露半句。” 少年望着她煞有其事的模样,乐不可支:“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她分明很认真,究竟哪里好笑了? 还想再说什么,远处传来燕怀瑾唤她名字的声音,裴筠庭朝廊下的人行过一礼,道:“我该回了,世子也莫要再吹风,当心着凉,有缘再会。” “好,你去吧。” 他收回视线,方才裙角翩翩的地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镇安侯府……裴筠庭啊。” 第二十章 承乾殿辞岁(下) 酒过三巡,银烛将残,玳筵初散。 承乾殿内的屋檐下,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紧挨,凑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 “写这里!笨手笨脚的……你这狗爬的字真是半点不改。” “你管这叫狗爬?” “别废话了,再晚一些,过了时辰,下起雪来就不好放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放个灯,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只见燕怀瑾双手虚扶着孔明灯,暖光将他眉眼间的冷冽尽数化开,他指尖还沾着点墨迹,催促道:“好了没,我放手咯?” 裴筠庭点好火,直起身来,拍拍手:“行了,放吧。” 二人并肩而立,目送孔明灯缓缓升空。 燕怀瑾忽然想起前两年,也是如现下这般,他们一起坐在承乾殿檐下,裹着毯子辞岁。 他鼻息间萦绕的满是裴筠庭那若有似无的香味,一转头,一低眉,便能清楚瞧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四目相对,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他敛起眉目,沉声问道:“仍记有年辞岁,你同我说想要走南闯北,游历人间。我一直好奇,你为何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经他一提,裴筠庭也忆起旧事。 彼时她将慈庵的游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心生向往,萌生出想要走南闯北,踏遍大齐江水山河,看尽世间繁华的愿望。 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何必拘于一格,循规蹈矩。 所以才会许了那样的愿望,才会有后来两人都铭记于心的小约定。 一番解释后,燕怀瑾借洁白如玉的月色,凝望她的侧颜,声音不自觉压低,其间分明带了刻意的蛊惑:“那你今年的愿望是什么?” 裴筠庭抬头,风萧萧瑟瑟,毫不客气地灌进衣中。她抬手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愿四时皆安,亲人朋友,岁岁常相见。” 接着她转头:“你呢?” 燕怀瑾未置一词,半倚阑干,仰望星空穹顶,许久才道:“我本想着,若你的愿望多一些,便由我替你许。”他偏头,四目相对,“我的愿望,自己可以实现。” 一簇烟花冉冉升起,点缀了黑暗的长夜。 烟花颜色几经变幻,映出裴筠庭的片刻呆滞,却掩盖不了自心底涌出的悸动。 孔明灯散发着暖黄光晕,悠悠飞向夜空,直至与星屑融为一体。 雪花纷纷扬扬落入她额前碎发间,裴筠庭心跳如烟火初绽般剧烈,半晌,她在这片喧嚣中莞尔一笑:“燕怀瑾,新年快乐。” …… 马车悠悠自宫门驶出。 裴筠庭被燕怀瑾带走后,便仅剩裴瑶笙与林舒虞共乘一车,赶回镇安侯府同亲人守岁。 这个时辰,正值各家欢聚一堂,辞旧迎新,故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串整齐清脆踢踏的蹄声不绝于耳。 母女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忽闻车壁外传来一阵车马的疾驰声,由远及近,最后缓缓停在她们的车辇旁。 车壁被人轻轻叩响,林舒虞倏然睁开眼,眼神打趣地看着裴瑶笙。 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话都说了。 裴瑶笙的脸火辣辣的发烫。 显然,她们都已猜到车壁外头的来者是谁。 掀开帘子,她没有直视那人的灼灼目光,只一味盯着他的皂靴看。 头顶适时传来一声轻笑:“几月不见,阿瑶怎这般害羞,全无此前——” 话音未落,便收到裴瑶笙的怒视,他识趣地住嘴:“我不说就是。” 裴瑶笙面无表情,平静得仿佛不带一丝情感:“瑶笙记性不好,不曾记得与阁下有过渊源。一个月前见过的人事都记不太清,更何况数月之前……阁下莫要再与我开玩笑,若传出去,坏了名声,便不好了。” 这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了。 这样得体的称呼仅适用于点头之交,却不该横亘于目成心许的爱侣之间。 他心知裴瑶笙心中有气,并不急于一时,配合道:“那不知,阿瑶姐姐可曾有过婚配,若没有,嫁与我可好?若有,何不弃了那男人,我定不会让你委屈了去。” 裴瑶笙嗔他一眼,斥道:“孟浪。” 说起来,她与裴筠庭真乃难姐难妹。燕怀瑾还好,左右只是迟了一晚,那份风尘仆仆的急切可是无法隐瞒的。 然而眼前这人,不徐不疾,有时间与帝后传信,策划这么一出“惊喜”,倒未曾告知他的去处。数月前留下口信便匆匆离京,婚事也因此延迟数月,若非了解他的性情,裴瑶笙险些以为他要悔婚逃跑。 刀子嘴豆腐心的裴大小姐,时常盼着收到他的来信,哪怕只言片语。 只可惜,她始终没能等到。 现在他突然出现,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要她如何装作无事发生? 那人挑起唇角望向她:“阿瑶,今夜月色正好,想来不久便要下大雪。在下许久没见过燕京的雪了,明日登门拜访,可否赏脸,与我共赏雪景?” 拒绝的话语还未溢出唇间,又听他补道:“你不说,我便当你答应了。” 实在没见过这般强买强卖的! 裴瑶笙再也憋不住,来了情绪,提高声量唤道:“温璟煦!” 被唤作温璟煦的人闻言,并未露出羞恼的神色,反倒莞尔,话里略带歉意与无奈:“姐姐,是我不好,莫要再生我的气了。待找机会,我定将能说的都告诉你,可好?” 他说完后,裴瑶笙闷在心里那口气终是无声消散了些。 沉默不语间,唯马蹄声依旧。 良久,刺骨寒风送来她低低的叹息,裴瑶笙抬眸,仔细打量温璟煦的眉眼。 一别数月,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记忆中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跌跌撞撞跑向她的小郎君在看不见的地方蓦然拔高,暗自成长,长成如今身姿挺拔,丰神俊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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