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将父皇的亲信交给云先生时,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在我离开后,将云氏两位嫡子叫了过去,翌日便同我说,他答应您的要求,只不过希望父皇守信,十年内无论其余世家如何,都不伤云氏根基,云氏亦将克己复礼,不越线半步。在云氏的助力下,儿臣知悉世家间相互交织,错综复杂的联系,皆是为了那可笑的宗族地位。”在父亲面前,他的坐姿倒还规矩,不似在裴筠庭面前那般随意,躺得横七竖八,半边没正形,“知晓世家是咱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还敢如此猖狂,同怡亲王一党勾结,私下买卖兵器,将不该卖的东西,卖给了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人。” 父子俩性格相近,一块议事时,一旦严肃起来,屋内的气氛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燕怀瑾大约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缘故,眼神里偶尔会透出几分平日不轻易显露的阴鸷狠戾,就如他在幽州城地下室拷问线人那般。 “云黛璇的事,也算我给这几个世家氏族最后的警告。如果云氏看懂了,却还想把人送入燕京……” 仁安帝捋捋胡须,不徐不疾:“送到后宫来,有你母亲拿捏着,问题应当不大,倘若他们想将人送到你宫里去——”他似乎是觉得好玩儿,睨一眼儿子泰然自若的神情,“你心心念念的裴筠庭可怎么办?” 燕怀瑾手中握着那块玉佩,低垂着眉眼。身后阳光大片地照进来,将他脸上轮廓映得棱角分明。听仁安帝提起此事,喉结上下滚动一番,等着他把话说完。 “朕明白,你二人自小感情深厚,也晓得你乃重情重义之人,朕不止一次与你提过,要给你们赐婚,你偏是不愿。未来要做大事的人,不必在儿女情长上束手束脚。” “老三,你对这丫头是真上心,真宠爱,这么多年,朕看在眼里,若你愿意——” “父皇,儿臣心中自有先后定夺。”他少有的出言打断父亲的话,眼神坚定却隐含炽热,“只是儿臣向来不喜‘宠’这个词,更不喜欢旁人用这个字,来形容我与裴筠庭的感情。” 他有他的执着与坚持,他有他的顽固与倔强。 “‘宠’这个字,好似把她当作玩物,可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今儿高兴了逗逗,宠着玩玩,改日见了旁的新鲜的东西,又把这份‘宠爱’原封不动地给予旁的物什,着实无趣,着实掉价。” “我与她的感情,不该是这般的。” 少年坚韧的心性和一往无前的追求,灼得人一潭死水的心境都变得滚烫起来,不禁让年长者忆起往昔鲜衣怒马的峥嵘岁月。 “……朕,少时也曾对你母亲说过相差无几的话。”他放下手中的笔,思绪又回到许多年前,脸上浮现怀念的神色,甚至隐隐有几分笑意,“彼时少年心性,总想着一展宏图,对着身边唯一陪伴着的人,许下豪言壮志。昔年说的话,倒真有不少实现了的,不过啊……” 仁安帝敛起神色:“朕许诺你母后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是无法兑现了。老三,你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倘若他日身居高位,就必然要被各种你曾经不齿的东西束缚,你需放弃那些执着,因为在你肩上的,不仅仅是你的人生,还有你身负的职责,身为皇子是如此,日后,无论是成为帝王还是王爷,亦是如此。” “儿臣能做到。”他没有任何的狡辩,更没有任何无谓的设想,只坚定地撂下一句话,“儿臣也有胸怀抱负,也有理想与志气,可这之中,若缺了裴筠庭的那一份,于儿臣而言,皆索然无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怀瑾握瑜,待风禾尽起。 仁安帝摇摇头,此刻他不仅是一国君主,更是循循教诲儿子帝王之道和人生道理的父亲:“老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从古至今,从未有一个帝王能摒弃这些,即便是朕,也不例外。你如今不明白朕说的话,往后撞了南墙,即为时已晚。” 燕怀瑾没有搭腔。 去年他送给仁安帝的几只鸟儿现在还养着,鸟笼就挂在不远处,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后,便只能听见它叽叽喳喳,在笼子里跃来跃去的声响。恍惚间,让人置身于夏日燥热的午时,耳边鸟语蝉鸣不断。 彼此僵持不下间,门外传来江公公的通报:“皇上,纯妃娘娘求见。”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 “儿臣告退。” …… 出了养心殿,按理来说,他总归是要去趟坤宁宫见见母亲,或是去慈宁宫看望深居简出的太后。 往日坤宁宫的来客,除了他以外,不是裴筠庭就是后宫里的嫔妃,今日还未行至屋内,就听见皇后朗声大笑的声音。 燕怀瑾还以为是裴筠庭来了,加快步子走进去,连嘴角的笑都已扬起了弧度,未成想走近后,却只瞧见母后身边坐着位毛头小子,他表情瞬间变了副模样:“傅、伯、珩,你来做什么?” “今日爹爹进宫面圣,就顺带差我来给姑母送点东西。”傅伯珩身穿靛青暗纹锦服,五官还未彻底长开,脸颊旁还带有几分婴儿肥,偏又继承了他娘亲那双圆眼,毫无攻击性,笑起来十分讨喜。他眼看着燕怀瑾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母亲行礼,直起身落座后,又冷冷朝他这瞧一眼,有些怵他,“淮临哥,你别老凶我嘛。” 皇后亦出言维护:“淮临,你珩弟多可爱,你竟舍得凶他?从前不总缠着我给你生个弟弟妹妹?” 燕怀瑾实在有口难言,母亲也不帮着自己罢了,胳膊肘还往外拐:“母亲,我那是——”想起自己幼时因裴筠庭起的那点小心思,眼下也不好在傅伯珩面前说,话未说全便戛然而止。 随后的半个时辰内,燕怀瑾彻底被自己的母亲忽略,他就坐在一旁,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母亲被傅伯珩逗得眉开眼笑,瞧着大有将他收作自己亲生儿子的架势,燕怀瑾幽怨地拾起一块桂花糕,把它当成傅伯珩这个臭小子,嚼得稀碎。 然而这还没完。 正当他以为今日的折磨到此为止时,傅伯珩突然来了句:“淮临哥,你何时去见裴姐姐呀,能否也把我带上!” 燕怀瑾就差没把傅伯珩连扔带踹给踢出坤宁宫了,他面露微笑,咬牙切齿道:“嗯,哥哥这就带你去见姐姐。” 第四十九章 针锋相对 燕怀瑾应下请求后,傅伯珩便信以为真,见他已派人去知会永昌侯,便屁颠屁颠,毫无疑心地跟着人跳上马车。 片刻后,马车甫一停下,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在门前站了半晌,才逐渐反应过来这牌匾上写的不是镇安侯府,而是大理寺。 傅伯珩后知后觉,转头去看正从马车上走下来的燕怀瑾,眼神略显疑惑。 燕怀瑾下巴朝门前一点:“进去啊,愣着做什么?” 傅伯珩不确定地指着大理寺:“淮临哥,你确定裴姐姐在里面吗?” 谁知清隽矜贵的三皇子刚领着他的人从傅伯珩面前走过,又回身,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我说带你去找她,又没说是什么时候。想见她,先等我处理完事务吧。” 傅伯珩撅撅嘴,垂下眼角,瞧着颇有几分委屈。但随后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去,根本没有理由,说不定还会被裴姐姐拒之门外。再说大理寺不还有个周大人吗?自己和他关系还不错,周大人讲起故事来也有趣,想必不会太无聊。 小孩子的情绪,就同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瞬还委屈着,转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说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大理寺,看眼前穿着制服的人来来往往,嘴都合不拢。左瞧瞧右瞧瞧,一不小心便撞到了展元身上。 燕怀瑾回京后,展元自然还是跟在他身边,和展昭一样,听从主子的差遣。见傅伯珩不慎撞在自己身上,展元飞速瞥了眼主子的背影,对他友好地笑笑:“小侯爷,当心些,仔细莫要摔倒了。” 傅伯珩点点头,心道,虽然淮临哥人是不好接近了点,但他身边的侍卫都挺好的,展昭哥哥胆大心细,展元哥哥亲切有礼,和周大人一样好。 燕怀瑾浑然不知自己被这小子归列为望而生畏的那类人,进了大理寺便直奔周思年所在之处。他造访大理寺并非一日两日,故而多数人都认得他是三皇子,多少听过有关他的传闻,不敢怠慢,见着他便毕恭毕敬的行礼。 燕怀瑾目不斜视,身后亦步亦趋的傅伯珩也学着他的模样,试图端起架子来。 周思年早知他要来,他进门,忙令小厮给人上茶水,忽然瞥见他身后对着自己憨笑的傅伯珩,调转了视线,无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因着先前骚扰裴筠庭的“丰功伟绩”,即便关系沾亲带故,燕怀瑾也极少给傅伯珩多余的好脸色看。若非傅伯珩小孩子家家不记仇,又有裴筠庭这层关系在,燕怀瑾是万万不可能同他单独在一块儿的。 然而他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茶,悠悠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总之你放心,这小子没心没肺,无须挂心。” 听他这么说,周思年也没再追问:“你先前同我说,还有一个人要到场,总归不是傅小侯爷吧?” “他近日忙着呢,八抬大轿都请不动,若不是我再三游说,又拿父皇来压,只怕他今日也不会出来。” 如此一来,周思年倒猜出了八九分来人的身份。 “少卿大人,三殿下,靖国公来访。” 果真如此。 “快请他进来。” 温璟煦不知刚从何处归来,身着玄色的蟒袍,甫一进门,便将目光落在了傅伯珩身上,随即转头对燕怀瑾一扬眉:“你儿子?” 周思年招呼人的手僵在半空:“……” 展昭,展元:“……” 燕怀瑾重重将茶杯一放,抬起眼皮往他那撂一眼:“你近来心情好到这种地步?竟然与我开玩笑。” 温璟煦掀袍而坐,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毕竟也是要成亲的人,朝思暮想这么多年,如今即将得偿所愿……唉,想必这种心情,三殿下一时半会儿是无法体会的吧?” 周思年叫苦不迭,眼瞧着两人间火药味渐浓,以他的体格与身手,无论如何都拦不住啊。 好在燕怀瑾并未发作,似也盼着早点结束般,迅速切入正题:“温璟煦,知道你归心似箭,我长话短说——前些日子你主动请缨,负责追查外邦人与朝中大臣暗中勾之事,个中细节,我要知晓。” 温璟煦挑起眉头,目光隐含探究:“三殿下想知道些什么呢?” “谁知道呢。”燕怀瑾往椅背上一靠,正对上他的目光,“也许是叛党的目的,又或许是你所查到的,有关当年一案的线索。” 他偏开头,轻笑了一声:“也是,虽不知三殿下为何非要将我叫到大理寺来,但想必你心里也清楚,有些事,是无法放到人前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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