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萱与裴蕙不是第一次来,却少有机会细细打量琉璃院,眼下越看心中越不平。 同样是裴家的小姐,凭什么二房什么也比不上大房?同样是裴家人,凭什么裴筠庭的爹承袭侯爵,还是大将军,自己的爹就是个从四品的刀尉? 嫡庶尊卑,真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裴萱抿口茶,压下涌上来的燥意。 远处裴筠庭款款而来的模样,更刺痛了她的眼。 话虽如此,她却无法真的表露不满,与裴蕙起身同裴筠庭打了声招呼,并未行礼。 裴筠庭懒得追究,颔首示意她们坐下:“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位妹妹今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我方才在院子里看书,正看到精彩的地方,现下急着回去呢。” 裴蕙闻言,下意识看了眼端坐在对面的裴萱,最后扯出一个笑:“咱们、咱们也许久没和姐姐说过体己话了,不如我们姐妹一起去房中……” 裴筠庭坐在上首,望着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样,嘴角自始至终噙着笑。 某人真是好大的魅力,能招来一向她不合的姐妹说“体己话”,还能招来郡主巴巴地望着他练剑、找他用膳。 她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打断了裴蕙接下来要说的话,却见门外有一道高挑的身影走来,神色冷峻,不怒自威。 身后展昭二人自觉留步,他背着一只手,丝毫未理会一旁神情羞涩带怯朝他行礼的姑娘们。 “绾绾,怎么还不回去,等你好一会儿了。” 听见他用如此暧昧的声调语气唤自己“绾绾”,裴筠庭鸡皮疙瘩都险些掉一地,瞧那他半真半假的神情,还对着自己挑眉,便知此人是来给自己撑腰的,一时哭笑不得。 纵观裴萱与裴蕙的表情,堪称精彩至极。一个活像喝了酱油调醋,脸色一会红一会青;另一个面无表情,拿着茶杯的手却忍不住颤抖。 她不由嗤笑,表面功夫都做不好,来她这找什么罪受。 须臾间,燕怀瑾已经站到裴筠庭身侧,见她出神,便一手撑在椅背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用足以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低下头来与她咬耳朵。 这幅耳鬓厮磨的亲密模样,将下面二人看得面红耳赤又心生嫉妒。 然而燕怀瑾只是说:“醒来找不到你,听说你要被为难就赶了过来。我看人都气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和我回屋?有事与你说。” 裴筠庭倾身后退半尺的距离,深深看他一眼,瞧架势是要秋后算账。 燕怀瑾也不怵,喝光她杯中剩余的茶水,连客套话都不说,直接将人带走。 至于裴萱裴蕙二人看见今日的场景后会说什么,他都无甚关心,怕是话还没传出去就会被裴家长辈给勒令封口。 旁人都知道他们青梅竹马,关系匪浅,镇安侯府众人是最能直接感受到他对裴筠庭纵容和偏爱的人,自然不敢让某些话传到他耳中,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不过…… 燕怀瑾回头,觑了眼两人交握的手。 唯有裴筠庭一人习以为常,似乎从未生出半点旖旎的心思。 第七章 中秋夜宫宴(上) 待回了琉璃院,他便继续赖在裴筠庭榻上,全无适才的冷冽,若非亲眼所见,她几乎都要以为是错觉。 在她这,燕怀瑾向来张弛自如。 看他躺下时骤然吃痛地捂住伤口,裴筠庭略嫌弃道:“逞强。” 燕怀瑾苦笑,扯着唇角控诉:“若非为了给你撑腰,谁受伤未愈就爬起来寻你?裴绾绾,你当真把过河拆桥玩得炉火纯青。” “谁要你给我撑腰了?再说,本来也没伤得很重……” “哦?那是谁方才一脸‘得救了’的表情,瞧见我时眼睛都在放光?”燕怀瑾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睨眸,打趣般地看着她,“知道伤没那么重还眼巴巴守着我,你——” “燕怀瑾!”像是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裴筠庭面色浮起一层不自然的绯红。 少年郎略带病容,却难掩丰神俊朗的好容貌;小娘子面红心热,明明在瞪人,却因上挑的桃花眼,带了几分嗔怪的媚色,看得人移不开眼。 若有文人墨客在此,定要深深感叹几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甚是灼眼芳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不知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 裴筠庭凝视着他衣服上早已干透的血迹,微蹙了蹙眉,问道:“你方才在前院,说找我有事?” 闻言,床榻上的人敛了笑意,表情少见的带点严肃:“先前忘了问,你那日去潇湘馆到底是做什么的?看样子不是第一回去了,谁教你的?你知不知道万一暴露身份有多危险?潇湘……” “停停停!”他这一连串的发问几乎要将裴筠庭的脑袋给问炸,只得道:“你就不能一个个问?…….我何故不知此事危险,可我扮作男子,不带丫鬟,为的就是掩盖身份。至于我要做什么,自有我的想法,总归是个好事情。我若成功,你定会知晓,我若失败——” “我会不遗余力地保你。”他说得斩钉截铁,事实上他确实有足够的底气做出这个承诺。 裴筠庭端坐在桌前,闻言,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才不会。” 燕怀瑾沉默不语,看着领口下露出细布的一角,有些恍惚。 “此番场景,倒让我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正在沏茶的裴筠庭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哪一年哪件事。 这是他们的秘密,只有彼此知晓。 眼下被三言两语勾起童年往事,两人一起陷入回忆中。 裴筠庭目光深幽,漫不经心地把玩茶杯:“原来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 少顷,她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捂嘴笑起来,披在肩上的发也随她的动作一颤一颤:“当年那个因为嘴硬被我臭骂一顿的小郎君,如今都长成玉树临风的三殿下了,唉……真是岁月不饶人。” 燕怀瑾咬牙威胁道:“裴绾绾,你若再提此事来取笑我,我就——” 她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扬起下巴反问:“就要如何?” “……”燕怀瑾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狠话,最后败下阵来,“母亲说得没错,你就会欺负我。” “三殿下,你多大了?” “我——” 这么多年,论斗嘴,还是裴筠庭略胜一筹。 …… 三日后中秋宴,仁安帝邀群臣共赏明月,皇后亦宴请女眷们赏月作诗。 镇安侯裴照安这天终于不整天都待在武场,早早归家,本想先换身衣服,却听管家说小女儿在房内陪伴妻子,于是调转脚步,朝房内走去。 裴照安与林舒虞成婚数十载,恩爱非常。他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她为他生了四个孩子,候他凯旋。然而终究是忧思成疾,待到能过上几年安心日子时,林舒虞的身子也垮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活泼灵动的小姑娘,裴照安心里是十分愧疚的。 身许国,心许卿,可家国之间,我还是负了你。 他掀帘入内,就见小女儿正撑着下巴,听坐在床头的阿娘讲话。当年那个追在他马后哭闹的小丫头,如今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母女俩见他走来,皆是一笑。 裴照安身上属于武将的威严气势散去,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爹爹回来啦!我正和阿娘说往年中秋宴的事呢。” 裴照安摸摸女儿的头,随即在床边坐下:“今日赴宴,咱们夫妻俩好好说说话,也是许久没与你一同出门了。” 林舒虞笑着嗔他一眼:“孩子还在呢,与我说这些做甚。” 看着含情脉脉,相视而笑的父母,裴筠庭不忍打扰,默默退下。 才到琉璃院门口,就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上来行礼,是燕怀瑾安插在裴府的暗卫:“二小姐,主子让在下给您传句话。” “你说。” “主子说,请二小姐莫在宫宴上答应任何人的邀约,直至他来。” 裴筠庭听得云里雾里:“他没解释为何?” 那人摇摇头:“主子只说了这一句。” 因着这句话,她走回房的一路上都在想,燕怀瑾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今夜宴上会有变故?有人要害她,借此开罪镇安侯府? 可倘若事情真的如此,燕怀瑾绝不可能只派人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话,而是早早亲自前来,将她带走了。 百思不得其解间,裴筠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既然他并未多言,就说明事情并不如她预想得这般严重。 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 中秋夜宴,群臣齐聚,笙歌艳舞,丝竹声声。 君臣同乐,把酒言欢,觥筹交错。女眷这边,一时也是欢声笑语,往往这样的场合,几位颇有才名的勋贵家小姐,都要被点出来作诗助兴。 往年都是纯妃母族清河郡的姑娘们最引人注目,前三甲定少不了她们的身影,但今日却一反常态,无人出席。 裴筠庭自知逃不过,早在来的路上就已打好腹稿。 她在燕京的世家小姐们中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从前多有跟着裴瑶笙参加诗宴,彼时她年纪虽小,却出口成章,对答如流,容貌才学都不差,更是与燕怀瑾关系匪浅,自然要引人注目些。 行至大殿中央,颇为有礼地福了福身,照例谦虚一句“献丑”。 “火树银花不夜天,笙声唱彻月儿圆。良宵盛会喜空前在,蟾宫自醉锵琼玖。” 念完便从容不迫地回到位置上,身后女眷们各异的神色仿佛都与她无关,皇后高声赞道:“绾绾天资聪颖,出类拔萃,从不令人失望。” 皇后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得给面子的附和几句,片刻又论起别的来。 不远处的南平郡主神色淡淡,冷哼一声。 太傅府的小姐们都是裴筠庭和裴瑶笙的表姐妹,自小感情亲厚,今夜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一起,两位夫人叙旧的同时,小姐妹们也聊得起兴,加上都喝了酒,话愈发多起来。 席间裴筠庭有些不胜酒力,兴致缺缺,裴瑶笙便派人禀告皇后,准许裴筠庭出去透透气。 一出殿门,顿觉神奇气爽。 她左右寻了个无人的长廊,站在廊下远眺,想着此刻燕京的长街上应当热闹非凡。 几年前她也曾切身体会过佳节的燕京街头——十里长街,张灯结彩,还有杂耍艺人喷火变戏法,叫旁人都看直了眼。 如今想起,记忆犹新。 宫宴虽盛大隆重,却都是些屡见不鲜的东西,让人只烦不奇。 若能再看上一回佳节之夜的燕京大街就好了…… 裴筠庭长叹一口气。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未等她回头,熟悉的声音就已传入耳中:“怎的又躲在此处偷闲?” 不多时,那人来到她身前,一身白衣,温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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