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坏事做尽,却依旧不想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一面。 她会受伤,有一半原因是由他造成的,是他任由母妃和乌戈尔联手,若非如此…… 风铃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那是某年裴筠庭送予他的生辰礼物。 物是人非事事休。 思及此,燕怀泽不禁长叹一口气,哪怕有几分意兴阑珊,也仍端出棋盘,企图以往常的方法寻求内心的平静。 …… 飞鸿杳霭天涯,日近黄昏,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 燕怀泽趴在桌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无人前来打扰,故也无人叫醒他。 他动作极缓地坐起身,呆滞的凝视桌上只下到一半的棋盘,似乎尚未从那个美好的梦境中走出来。 他梦见自己在钟粹宫的梅树下睡得很熟,醒来睁眼时发现裴筠庭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他,面容甜美又憨态可掬。 只见她朱唇轻启,唤他阿泽哥哥,挽起他的手,央求他陪自己下棋,还信誓旦旦地说今天一定会赢,而燕怀泽笑着答应了。 然而才堪堪落下一子,眼前瞬间换了幅景象。 彼时模样尚年幼的弟弟,正拉着燕怀泽的手,不停朝前奔跑,脸上尽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头顶是大片大片,难以形容和记忆的云朵, 他们一直都未停下,少年的精力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一大群侍候的宫人面露惶恐地追在身后,生怕两位金贵的皇子殿下出了什么闪失,唯独这两位殿下自己毫不顾忌。 直到跑上宫里最高的城楼上,一行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我要做——大将军!”不过十岁左右的燕怀瑾,个子还未拔高,双手撑在阑干上,朝远处高呼,眉眼间满是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要做她的,盖世大英雄——” 燕怀泽瞳孔骤然一缩。 当残梦从臂弯飞走时,泪也随之垂落。 回忆里旧时的场景疯了一般闪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眼泪肆虐决堤,一颗一颗,坠入身下锦袍的花纹中,晕染出一小块痕迹。 淮临,阿裴,若我们还能再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多年来隐忍不发的情绪在此时姗姗来迟。 为何人与人一定要走到这种地步呢,为何他们始终不能维持曾经的模样,一如母妃头上的白发,即便用再多的方法去挽回,皆无济于事,皆是徒劳罢了。 …… 日子如流水一般在眼前逝去,纵然发生诸多改变,一切依旧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行。 近些日子燕怀瑾很忙,裴筠庭也无从知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偶尔从旁人口中听闻只言片语,倒没真的放在心上,因为不论如何,燕怀瑾都会抽出时间来见她,风雨无阻。 她进宫的时候也愈来愈少,闲余之时,除去对远在边关征战之人挂怀,以及裴瑶笙的身孕,另一桩要紧的事,便是她的书院。 陆时逸和玉鼎真人没能寻到哥哥,却有意想在燕京扎根,她觉得这也算个不错的选择。 其实之前早在偶然的机会下,她就从玉鼎真人口中得知陆时逸能文会武一事,裴筠庭抱着怀疑的态度试探过他,结果令人十分惊喜。 于是在他出宫后,裴筠庭立刻邀他前往茶楼一叙,正式询问陆时逸是否愿意到自己的书院来做教书先生。 闻言,陆时逸颇为意外地扬起眉头:“二小姐的书院?” “是。”裴筠庭强调,“此乃我自己的主意,与侯府、燕怀瑾皆无关联。你若不肯,我亦不会勉强半分。”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对她创办的书院很感兴趣,详细询问细节后,终于点头:“可以,工钱你随意开,我唯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能满足的我一定满足。” 陆时逸浅浅一笑,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散去些许:“把玉鼎这家伙带上,随便给他安排个活打杂就好。” 裴筠庭有些懵,望向玉鼎时,玉鼎也在望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道:“……行,这倒没问题。” “那便好。”陆时逸轻点了下头,而后话锋一转,“对了,倘若哪日得空,二小姐不妨去三殿下的书房看看,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第九十一章 黄粱梦 天气由秋燥渐渐转凉,边关战事却仍未传来任何捷报,裴筠庭心有不安,左等右等,最后只等来了燕怀泽的一纸邀约。 轶儿将信递到她手上时,裴筠庭正在国公府陪裴瑶笙说话,瞥见信封那熟悉的字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信上称,有事想请教裴筠庭,寻求帮助;另外也想对她道个歉。 信中字句诚恳,瞧着不像有假。 燕怀泽定下亲事,出宫立府,按理说,两人能见面的机会应是少之又少了,偏偏再次收到他递来的信。 不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裴筠庭如今已没有再见他的打算,倒是裴瑶笙一反常态劝她去见一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哪怕信上说的是幌子,也只有赴约,方能知晓。 毕竟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摆在那,她到底说不出诸如此类的狠话,以及她确实想从燕怀泽口中套取一些有关乌戈尔和二皇子的消息,踌躇片刻后点头答应下来。 这应当也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私下见面。 燕怀瑾上辈子兴许是醋精转生的,嘴上虽不说,心中却万般介意她与燕怀泽走得近。 是以,此刻裴筠庭便坐在房中,浅啜一小口茶,缓声道:“阿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真脆弱至极。” 裴瑶笙有几分忧心,便提出要随她一块去。裴筠庭倒是想,又恐过后温璟煦提着她的耳朵骂人,稍打了个寒战:“算了吧……回头温璟煦又得念叨我,说我不挂心你的安危。阿姐,你且在家好好养胎,我没关系的。” 她笑容可掬,拉过裴筠庭的手,捏捏自己脸上的软肉:“你瞧瞧,倘若继续听他的话,你阿姐我就快胖得连娘都认不出了。” 裴筠庭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姐说笑得本事见长啊。” “少废话,待我换件衣裳,同你一道赴约。” “晓得了晓得了,天大地大,阿姐最大——” “惯会贫嘴。” …… 齐王府已修缮完毕,他没道理继续待在宫中,但云妙瑛尚且暂住钟粹宫内。 于是见面的地点定在烟雨阁。 踏上马车时,裴筠庭还嘟囔了一句,称自己许久未喝上那儿的云雾茶了。虽说贵是贵了些,不过此等并非凡品,偶尔奢侈一回也无伤大雅。 燕怀泽仍旧身穿那一席银白色的素净衣袍,打眼望去,如沐春风。 瞧见端坐在她身旁的裴瑶笙,燕怀泽明显顿了顿,表情似有一瞬间的僵硬,但良好的教养造就了他观人观心的本事,同她颔首:“听闻夫人怀有身孕,今日天气算不得好,怎劳驾跑这一趟?” 见他如此客套,裴瑶笙亦客客气气:“家中烦闷,恰巧小妹有约,我便厚着脸皮沾一沾她的光,出府来四处逛逛,叨扰齐王殿下了。” “夫人言重了。” 二人一来一回,便没再多添歉谢,屏退仆从后,燕怀泽亲手替她们各斟一盏茶:“阿裴,近日过得如何?” “尚可。”裴筠庭低声对他道了句谢,率先问出目的,“阿泽……齐王殿下传信与我,是有何事想要请教?” 听她改口更换称呼,燕怀泽表情透出几分狼狈和黯淡,扯了下嘴角,其间盛满苦涩:“阿裴,你何须刻意同我分得这般清楚,我们已经生疏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垂下眼睫,无可奈何,无从辩驳。 如果可以,她又怎会希望三人之间出现隔阂,可如今同道殊途,无法挽回,唯有眼睁睁看着它因各种事而变成陌生的味道。 “殿下,你我皆知,回不去了。” 燕怀泽鼻尖微酸,不敢对上裴筠庭的眼睛。 曾经难以名状,无处诉说的心意,现如今再无理由能够倾吐。他将那些话埋藏在深处,带进棺材,带入轮回。 那些好奇、甜蜜、欢喜、苦楚、酸涩,将继续藏于他冷静温润的皮囊下,永远见不得光。 从前是,往后亦然。 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软弱,燕怀泽强撑道:“今日寻你来,一是为请你帮忙,我与四姑娘的婚期就在几月后,云氏那边未出阁的姊妹不多,恐怕没法照顾周到,询问过她的意见后,我便想着来问问你——可否愿意做我二人的傧相?” “我?”裴筠庭十分吃惊,同裴瑶笙对视一眼后婉拒道,“这,我何德何能?” 他却固执道:“阿裴,我只信你,交给旁人,我放不下心来。” “……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这是自然,你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其二呢?”她疑惑道,“道歉是为何事?” 燕怀泽顿时攥紧掌心下覆着的衣袖:“我有愧于你。” 他抬眼,神色复杂地同时,眼神饱含痛苦,但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得过且过:“想来三弟已与你提过,当日你身受重伤,其中有韩丞相的参与,亦有我母妃的手笔。” 自开始打过招呼后,一直安安静静的裴瑶笙难得出言打断:“殿下,慎言。”表情严肃,似乎是在提醒神智紊乱的他,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燕怀泽苦笑一声:“反正再过不久,你我便是彻底的敌人了,这些事,即便现在不告诉你,将来你依旧会从三弟口中得知。我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阿裴,我不敢奢求你的谅解,唯愿你能对我有哪怕片刻短暂的心软。” 此话一出,在场两位姑娘皆是一愣。 裴瑶笙暗自摇头,齐王这些话算得上越界了。 可他神色太过悲戚颓废,言语间情真意切,姿态尽显卑微,就连她都说不出刺耳的话来。 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执念呢? 恩恩怨怨,何时能了?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况且以如今的情形来看,现在不说,过后便再无机会了。 临走前,裴瑶笙让裴筠庭先行一步,自己则转身对燕怀泽道:“殿下今日不该说那些话,给彼此徒增困扰,克己守礼,才是最好的结果。” 随后未管他作何反应,转身离去。 头顶传来酒楼中老翁噫吁嚱的放声长歌:“放他三千裘马去,不寄俗生,唯贪我三枕黄粱梦——黄粱梦呀么哟——” 身后小厮战战兢兢地询问他是否要回府;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交谈声沸沸扬扬;心上人的车马行至远处,蹄声清脆悠扬,她亦未曾回头。 燕怀泽在这片嘈杂中湿了眼眶,垂头走上马车。 “我也不想的,我克制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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