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誓中诚于曒日,要执契以断金。”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皇后缓缓闭上眼。 她知道,梦里有她的少年郎。 …… 燕怀瑾已整整一日未曾进食。 身为皇后独子,他比任何人都难受。 昔日骄傲不可一世的三皇子,头一次展露如此颓废的一面。 裴筠庭左右劝不动他,便打算亲自端来吃食。 没过多久,就瞧见远处宫墙上,有道明黄色的身影,眺望远方。 “小姐?” “走吧。” 小雪方停,宫墙与雪色交相辉映,一红一白。 “裴二丫头。”经过墙角时,仁安帝开口唤住她,“你可愿与朕谈谈?”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周身那股威严随之淡去不少,与其命令,她却觉得这更像一位老者的哀求——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人说这些话了。 裴筠庭点头应承下来,跟在仁安帝身后,清楚瞧见藏在发间的银丝,以及他压弯的脊背。 “皇后,可有提起朕?” “圣上何必执着呢?”她淡淡道,“徒增伤感忧愁罢了。” 他未作声,二人沉默地走着,一路行至高楼。 “朕与鸢娘十岁初识。” 台阶上还积着未打扫的雪,他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回忆昔年,曾发生在此处的场景。 “朕的母亲,当年便是从这威严高耸的城墙上,穿着旧时与父皇成亲的嫁衣,一跃而下。是她,捂住了朕的眼睛。” “朕数次庆幸,四哥有额娘,二哥有父皇的宠爱,而我有鸢娘,她会永远陪着我。” “可后来,她对朕说,厌倦了。” 年老的帝王背对裴筠庭,令其无法窥破他的狼狈,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但裴筠庭明白,那双犀利的眸里,此刻应有落寞与泪水。 “她哭诉自己后悔一腔真情,终身托付,最终只是一场破碎的幻梦,将她困囚这紫禁城中,只能日夜怀念年少的时光。冷战时,朕说了许多入不得尔的重话,骂她清高,还利用纯妃刺激她。每次相争都不欢而散,久而久之,便使她心灰意冷。” “朕是皇帝,身上的重担太多,给不了她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朕…….是我负她。” 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 “圣上,若您早些对娘娘吐露真心,或许那些话,就该是您去听了。不过没关系,娘娘说,她不恨了。” “她不恨了?她为何不恨了!” “圣上——”江公公向前一步,本想拦在裴筠庭身前,却为时已晚。 仁安帝掐着她的衣领,看似质问裴筠庭,实际是渴望透过她,得到另一个人的答案。 求得她的原谅,才能放过自己。 “娘娘说……”裴筠庭艰难道,“年少曾与心爱之人,有过美好的曾经。她和纯妃其实都一样,期盼着下辈子,莫再遇见天家人,莫再,踏入宫门半步。” “她说,前生宛如镜花水月,美梦一触即碎,所以她选择放下。” 他阴沉着脸,仿佛即刻就要命人将她原地斩首。 可他深深明白,这是苦果。 往昔好似围城,皇后想逃出去,他却想永远留在此处。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回不去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命运 晚春如约而至,自消融的雪水蔓延到青瓦之上,从浅翠如烟初始,万千绿丝绦的垂杨柳随日影飞扬。 草长莺飞,桃红李白,海棠如雨。 脖子上的红痕不宜示人,命银儿将吃食亲手交予燕怀瑾后,左右无法回府,裴筠庭便继续理所当然地留在承乾殿。 玉晖浮动,暖风穿堂,不觉间倦意沾惹眼皮,庄周的蝶闯入识海。 梦里的蝴蝶轻轻振动双翼,满眼捉摸不透的春景,浑如光怪陆离的走马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裴绾绾?” 罗幕轻寒,新莺呖呖间,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裴筠庭在梦中缓缓伸手,竟真抓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睁眼即为四目相对。 他似乎惊诧了一瞬,随即眉尾软软地耷拉下来,唇畔荡漾笑意:“裴绾绾,做了什么梦?” 明黄色的朦胧日光里,她暂且未能忆起自己究竟梦见过什么,懒倦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话,却见他视线下移,拂着她颈上的指痕,渐渐凝眉:“父皇今日见了你?” “他怎么你了?嗯?”见她仍一言不发,燕怀瑾又好气又好笑,起身去翻膏药。 触及略冰凉的膏体,裴筠庭没忍住,耸肩缩颈地躲开,立刻被他压着后颈给摁回来。 她试图说些旁的来转移注意:“燕怀瑾,那日我站在齐王身旁,听了点不该听的东西……” “嗯。”他瞥她一眼,“没有该听不该听之说,反正你迟早都要知晓。” “他——”裴筠庭斟酌着词藻,一时不知哪种表达更为妥当。 “是,皇兄他并非父皇的亲骨肉。”燕怀瑾视线未斜,轻声道,“我也是偶然得知的。十一岁那年他遭父皇疏远,甚至失宠一事,长久以来都是皇兄的心结。实际只是因父皇他巧合之下发现纯妃与韩逋的禁忌关系,始终无法跨过心底那道坎。” 裴筠庭面露震惊,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 这个话题稍有沉重,他放慢呼吸,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得知真相的晌午:“在我降生前,皇兄是众星捧月,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即便父皇对清河郡等野心勃勃的世家心怀芥蒂,也未影响过他对皇兄的喜爱。世人戏言天家无情无义,可时至今日,父皇仍愿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否则便是尸骨无存地下场了。纯妃死后,他应已从韩逋口中获悉身世,谋权篡位之心,兴许也出于此。” 命运一环扣一环,很早就是无解的死局了。 “至于韩文清,你猜得没错,他的确李代桃僵,顶了我二皇兄的名号。多年来深居简出,隐匿行踪,唯恐招惹麻烦。自他和陆时逸走散后,未超半月便被鞑靼的探子寻至藏身之所,以种种缘由,包括陆时逸的性命威胁他潜入大齐皇室,还给他种下毒蛊。”他将药膏盖紧,用帕子擦净指尖,“乌戈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同他在草原有过一面之缘,甚至交锋酣战,想必他也由此而惦记上我。此人野心十足,妄想从内部捣毁大齐,再联合分割吞并,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但锦衣卫等人岂是吃素的,否则真要教他得手了。” “你先前奔走忙碌的贪墨案及朝臣内奸一事,恐怕也与之相关吧?” “聪明。”燕怀瑾赞赏道,“乌戈尔有谋划,韩文清又怎会是个安分的。乌戈尔政敌颇多,联系上韩文清实非难事,达成协议后一拍即合,尔后他说服韩逋踏上贼船,勾结世家氏族,承诺助我皇兄登基后,再返鞑靼称王,签订不战契约。实际想的是借刀杀人,玩弄人心,称王灭齐。可惜,想法不俗,筹谋数十年,终究差点火候。” 至于为何列怡亲王为关键人物,其缘由颇让人诧异——他表面是坚定的齐王一党,连韩逋都未曾想到,他已被韩文清收买,暗中推波助澜,打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哪边取胜自己都不吃亏的算盘。 他算不上聪明绝顶,小手段倒是很会耍,例如在他们眼皮底下偷渡妻儿出城,同世家交易兵器等等。 但无论是谁,他们都将行至尽头。 …… 独倚窗下,玉蟾孤寂,衬得一室凄凉。纵然满腔幽怨,无人寄予。 少时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谦谦君子,如今落得此等狼狈的下场,何人不曾唏嘘感慨。 燕怀泽此生荆棘遍布,火中取栗,泥泞之上的累累骸骨却铸就眼下的败局。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翻身荣华皆成痴念。 出身高贵的母亲尚未得善终,昔日万千宠爱,仅换回一抔黄土,更何况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 什么贵不可言,血肉亲情,到底难填一己欲壑。 身处风暴漩涡,唯野心与权力,才能存方寸容身之地。 燕怀泽的傲骨,对权力的渴望,皆由皇室赋予。可身上流淌的血,无不时时提醒着他——你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费尽心机,到头来一无所有。 何其讽刺,何其悲凉。 寥落寒影下,牢狱里的烛火摇曳层叠明灭的荫翳。 牢门“吱呀”一声,突兀刺耳,紧随其后的,是熟悉的呼唤:“皇兄。” 狱卒识趣地退避,将空间余出。燕怀瑾放下金疮药,环顾四周,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处。 地牢他来过无数回,但始终未料及,兄弟二人会以这般意想不到且狼狈的方式见面。 “你来做甚。” 昨日尚在针锋相对,今日却能心平气和,面不改色的对话,或许世间多数兄弟姊妹皆是如此。 “你不想知道结果?” “还用你说?”他嗤笑一声,紧闭双眼,决定坦然面对死亡。 “谋反按律当诛,但我念及兄弟情份,父皇亦然,所以我特许你一条退路。”眼前身高早同他齐平的少年淡淡道,“一则,保爵削财,离开燕京,若无召,永生再不得踏入半步,府内不得豢养亲兵,子女祖孙三代不得入仕。二则为死,满门抄斩,活口不留。四妹降为郡主,跟随太后吃斋礼佛,直至出嫁。” “或生或死,任君选。” “有得选吗?我这辈子,自打出生那刻起,就已成定数。若不向死而生,便必死无疑。”燕怀泽苦不堪言,边笑边咳血,每一处伤都扯得生疼,“你……你为何不选择直接杀我。” 在这个世上,是非对错从不是黑白分明的,谁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苦衷。 “皇兄,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会为你改变底线与原则。”相顾无言,沉默良久后,燕怀瑾问,“你为我挡掉那支箭前,想过要置我于死地吗?” “……从未。” 脚步止于门槛,玉佩撞在木上,“哐当”作响。 少年声音极轻,四散风中: “我也是。” 这大约是他们这对并无血缘关系的兄弟间,最后的默契。 第一百二十四章 提亲 嘉瑞三十九年,宫变平,风波定,仁安帝整肃朝纲。 怡亲王入狱当日畏罪自裁,其妻儿藏身之处仍在追查;齐王一派叛国逆党皆下牢狱,四大世家皆受牵连,其中云氏许氏被抄家查处;丞相韩逋死于暴乱,遂由周崇泰取代其位。 镇安侯府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又救驾有功,拟封骠骑将军,长子次子升官加爵亦为板上钉钉,城中谣言不攻自破。 十年谋权,一朝既定。 一时间,燕京城风声鹤唳,有人欢喜有人愁。皆道世事无常,兴衰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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