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笙与她对视,眼中全是戏谑的笑意:“你且瞧着吧,这群人把周公子当肥肉,正打算争个头破血流呢。” 裴筠庭听罢皱起眉头。 老侯爷,也就是裴筠庭的爷爷,年轻时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相貌堂堂,又是威风凛凛的武将,当年乃燕京城中不少小娘子眼中的香饽饽。 除开正室所出的裴照安,即承袭侯爵的镇安侯外,还有两房小妾,为他孕育了二三房的子女。 然而,后院中纷争是不可避免的,即使老夫人地位稳固,老侯爷也严辞禁令,不许后宅你争我斗,暗地里却也因嫡庶争纷,有过不少小动作。 所以大房和其他两房关系并不亲厚,逢年过节皆皮笑肉不笑,私底下明争暗斗,日子久了,惹得人厌倦。 林舒虞知道这些东西强求不来,也时常教育孩子们,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还是一家人,住在同一所宅子中,若未触及底线,表面平安无事的也就过去了。故这些年,裴筠庭对二房的趋炎附势,以及裴萱对燕怀瑾的小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周思年…… 裴筠庭头疼地扶额,他们怎的都自己身边的人这般如狼似虎? 周家寒门出身,周思年他爹,中书侍郎周行川是当年的状元郎,凭借一身才学做到中书侍郎的位置,机缘巧合下与镇安侯结为兄弟,关系一直铁到现在。 所以即便二房的人再怎么朝前凑,只要周思年没那个意思,裴照安定不会任由此事发展。 且以二房那个性子,必是想着要做正妻的。可正常情况下,哪怕大齐民风再如何开放,也断不会容许出现侯府庶女嫁给大理寺少卿做正室这等罔顾千古嫡庶尊卑的荒唐事。 裴仲寒瞧见她面色冷凝,凑近她,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说道:“绾绾,依你看,周少卿和三皇子比,哪个更好?” 一向清楚自己二哥什么尿性的裴筠庭,毫不犹豫赏了他个白眼。 凝晖堂内气氛怪异得很,周思年对大房几人话多些,对二三房只不失礼貌地回答问题,并不主动搭话。 裴筠庭瞥见他端起茶杯,悄悄给自己使的眼色,不由好笑。 “听闻长枫兄对我大理寺的案例颇为好奇,只是一些细节不便外说,今日大伙陪我说话也累了,不如我与长枫兄先去探讨片刻,待开饭时,筠庭妹妹你来唤我们,如何?” “好。”裴筠庭眨眨眼,应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各自回去休息吧。” 其余几人见状,也不得不拱手离去。 …… 周思年跟在裴筠庭身后,一路来到琉璃院。 甫一坐下,便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唉——真乃折煞我也。从前来得不多,可每回,你那些个兄弟姐妹都严阵以待,实在招架不住。” “周少卿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是个小娘子见了都喜爱。”她毫不留情地调侃道。 周思年回她一记眼刀:“姑娘家家的,慎言。你家那些姐妹,想必是听闻皇上要封我爹为中书令的风声,于是挤破脑袋也要嫁入周家来。” 中书令,位同右相,确实是个不小的官职。能坐上这个位置,恰说明了仁安帝对周家的倚重,这也同样是对他品行才能的绝对认可。 “周思年。”裴筠庭深深看他一眼,“苟富贵,勿相忘。” 周思年:…… 说笑片刻,他敛了笑意,终于开始说正事: “可还记得那日在黎桡府上,咱们分头行动的事?” 第十四章 仗剑助不平(下) “可还记得那日在黎桡府上,咱们分头行动的事?” “记得。” 只见周思年面色凝重道:“当夜锦衣卫发现侍郎府的一座偏院,里头住着数位女子。我们藏在暗处观察半晌,总觉得不像纳来的小妾,更像被掳来的平民姑娘。” 如若真是如此,这事便严重得多了。 她眉头越皱越深:“何以见得?” “那院子极大,却布着数间房,紧挨在一块。我命锦衣卫前去查探,才知道一间房里竟住着六个姑娘,且大多年纪尚小,睡在大通铺上,并无丫鬟伺候。”周思年深吸一口气,“有几名女子甚至衣衫不整,瞧着神志已经不大正常了,被一个婆子追着到处打。我让锦衣卫敲晕婆子后,正准备问话,她们却都如惊弓之鸟般,四处逃散开,随后各自躲藏起来,不愿见人。” “你打算怎么做?” 身为大理寺少卿,周思年一身正骨,亦含侠肝义胆。 他同多数文人志士一样,有愤世嫉俗的风骨,其中杂糅些许侠气,故断不可能对此事坐视不理。 “查。”他眼神坚定,眉目间仿佛有一道寒光,要以此劈开世间万般险恶,“我绝不容许自己眼皮底下,发生这等腌臜事。” 于是一顿饭下来,周思年吃得心不在焉。 他在脑中将当晚看到的细节一一平铺开来,反复思索,寻找蛛丝马迹,还顾虑到如何将院中女子的身份查清,如何将她们送回家的事宜。 若非裴筠庭有意无意地在桌上替他打掩护,那他必得在众人面前失礼。 随后周思年再也坐不住,借口大理寺还有公务,先行离席。好在他平日极讨长辈们喜欢疼爱,故并未过问,还差裴筠庭顺路送送他。 马车上,裴筠庭瞧着面若寒霜的周思年,不动声色地在矮桌前倒了盏茶,递到他眼前:“你莫急,事情一时半会是无法了结的,关心则乱,凡事还需冷静。” 周思年这才稍稍舒展眉头,吐出一口浊气。 裴筠庭原还想说些什么,不料马车突然刹停,车身剧烈摇晃,她尚未来得及作反应,便要跌坐在地,幸好周思年扶了她一把。 二人惊魂未定,就听车外小厮喊道:“大人恕罪!是这妇人突然冒出来,冲撞了您的马车。” 对视一眼,裴筠庭掀开帘子。 那拦车的老妇人身上沾染污泥,衣服又旧又破,甚至能明显看出缝缝补补的痕迹,头上发髻散乱,应是一路拼命奔跑导致的。 她目光如炬,审视着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身子微微发颤的老妇人。 是什么令她如此拼命地奔跑? 一旁周思年的目光越过车帘透过窗子,思忖道:“她是从青石巷的方向来的。” 青石巷,侍郎府。 有那么一瞬,脑中的碎片串联在一起,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画。 “你是黎桡府上的婆子?” “贵人!贵人救救我家小姐吧!”她边嘶声哭喊着,边朝马车重重磕头,眼看便要渗出血来,“我家小姐命苦啊,求求贵人救她一命,贱奴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裴筠庭面露不忍,扭头一看,周思年的表情亦如出一辙。 她让轶儿将老妇人扶到车上来,老妇人急忙摆手,一脸惶恐:“贱奴、贱奴怎好脏了贵人的马车……” “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再自称贱奴。”裴筠庭对候在一旁的银儿交代两句,递给老妇人一盏温热的茶水,“你既想救你家小姐,我便差人去请最好的大夫,只是你要将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否则我们不蹚这趟浑水。” “好,好!多谢贵人,老身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诉贵人。”她将茶水饮尽,“老身是小姐的奶母嬷嬷,我家小姐本是乡老爷家的千金,自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怎料去年,黎桡那个狗官到我们乡来,不知怎地看上了小姐,偏要娶她回去做小妾。老爷自然不愿,好说歹说,连哄带送,才总算把他说走了。” “可没过几日,夜里府上着了大火,老爷……老爷他没能逃出来,小姐心善,为补偿在大火中丧生的仆从家属,散尽家财。夫人去得早,老爷不在后,她便没了依靠,正准备带着仅剩的两个丫鬟去投靠外祖家。谁知,黎桡那不要脸的老贼竟在路上守着,将小姐强行掳进府中,污了她的清白。小姐不从,抵死反抗,被他打个半死,自此落下病根。” 老妇人一直伏低着头,裴筠庭转头,清楚地从衣角看见周思年攥紧的拳头。 “此后没过多少日子,他对小姐没了兴趣,便转头去宠幸别的女人。可怜我家小姐,寒冬腊月,竟也没件像样的衣服穿,若没有我在,她该如何是好。”她抹起眼泪来,声音哽咽,“前些日子,小姐旧疾复发,许久不见好。原先我们还能买通管事的给小姐偷偷买药,最近却怎么求都不肯再答应了。平日与小姐有口角矛盾的几个姨娘落井下石,说她假清高,没落得个好下场,是活该。可小姐还那般年轻,同这位贵人差不多的年纪,要她往后如何活下去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如此。 “午时,老身眼睁睁看着小姐的病越来越重,已经到了垂死边缘,打听到黎桡狗贼要出门,便趁此时,拼了这条老命逃出来,想用身上最后一些银钱,请大夫来救我家小姐的命。” 她又跪下来,在裴筠庭和周思年的脚边,给他们磕头:“求求二位,积福积德,救我家小姐出来吧!老身这条命,任凭处置!掏我的心也好,放我的血也罢,老身在世上已无亲人,就剩小姐一个念想了,求贵人救救她!” 老妇人不停哀求,话里话外都透着股视死如归的意味。 车外,轶儿听得难过极了,又觉感同身受,倘若小姐出了什么事,危在旦夕,要她们拿命来换也未尝不可。 周思年终于开口:“放心,本官会为你家小姐讨个公道。” 老夫人惊喜地抬头,枯瘦的脸庞,那双眼因看见了希望而迸发光亮,随后噙满泪水:“谢贵人!谢大人!” 裴筠庭将她拉起,塞给她一块牌子:“一会儿你便在门口等我的人将大夫找来,她与随你一同进去,有她在,无人敢拦你。若以后再遇到什么困难,拿了这块牌子,去镇安侯府,说找裴二小姐便是。实在不行,你去大理寺,寻这位周大人也是一样的。” 知晓他们的身份,老妇人惶恐至极,忙又要给二人磕头谢恩,被裴筠庭抬手拦住。 “路见不平,举手之劳罢了,无足挂齿。” 天高露浓,眼下天色已晚,月色与秋风一般冷清。 裴筠庭倏然想起一个人。 无人提醒,不知他添衣了没。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城内,一处阴冷的地牢里,有位黑发少年,目光沉沉,不怒自威。 他靠在椅背上,对面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架起,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仅剩一缕不大完整的气息。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同你们这伙人联络的大齐官员,姓甚名谁?” 然而男人只是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死死瞪着眼前眉眼精致,不染凡尘的少年,双瞳充血,饱含恨意。 “不肯说,那便没用了。”他扬起唇角,语气平淡得不像在夺人性命,“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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