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墨色眸子中,全是冷意,丝毫没有半分怜悯,狠厉且无情。 伴随一声令下,心口被长刀直直破开,生生剜出一个洞,他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额角青筋暴起,鼻翼一张一翕,攥紧拳头想要挣扎,却无济于事。 男人觉得自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开膛破肚,挣扎无果后,便逐渐失去生机。 此生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方才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少年身上,只见他仔细擦净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下属双手奉上的信封揣入怀中,在那贴近心口,最脆弱温暖的位置。 他躺在湿冷的,铺满或干涸或新鲜血液的地面,轻轻阖上眼。 何其讽刺。 第十五章 及笄夜之吻(上) 回府不久,周思年派来的人便将查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裴筠庭。 那老妇人所言确实不假,她口中的小姐,本是槐乡县丞的独女,名唤徐婉窈,乃父亲的掌上明珠,模样才学皆优。 不出意外,即便此生无法轰轰烈烈的过,也当顺风顺水,风光嫁给心爱之人,谁料碰上黎桡这道浩劫,家人丢了性命,自己亦从云端坠入泥泞间。 徐婉窈的外祖家未尝试过寻她,可一切后事早就由黎桡的人打点妥当,她外祖家是商人,没有官场人脉,最终也没能查出什么来,对黎桡放出来的消息信以为真,还真为她立了衣冠冢。 黎桡府上有不少同徐婉窈一样,被他以各种手段掳来的姑娘,貌美如花,各有千秋,有的姑娘甚至刚过十岁生辰。 得宠的,就抬为妾,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求必应。反观不得宠的,如徐婉窈这般,有吃有住便不错了,生了大病,基本只能等死,直至最后,一卷草席,裹到乱葬岗去,从此香消玉殒。 许多人原先都是爹娘心尖的掌上明珠,家境优渥,在这却只能沦为黎桡床上的玩物。 倘若那夜老妇人没遇见他们,徐婉窈的结局大抵如此,掩于乱葬岗的一堆堆尸骨之下,逐渐被人遗忘。 裴筠庭听罢,良久不语。 她运气好,生于武将世家,自幼得长辈及兄弟姐妹疼爱,青梅竹马是人人敬畏的三皇子,好友是大理寺少卿,身边不乏暗卫,自己身手更是了得,还有个会武功的丫鬟,故她未曾生出过此类忧虑。 可这些姑娘,年纪轻轻,往后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路,就被囚禁于四方狭小的偏院里,不谄媚争宠就得死,过着与前半生天差地别的生活。 裴筠庭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给燕怀瑾写信。 信上难得未与他斗嘴,只将周思年查到的事简单叙述,并告诉他,自己不打算阻拦黎桡随怡亲王行军练兵——反正这人在哪都是作死,最好死在路上,曝尸荒野,为那些他残害的女子偿命。 黎桡离开后,她和周思年会找机会,将院中的女子都救出来,好生安顿。 但总得给他个教训。 于是十日后,怡亲王与黎桡领着随从行出不远,待天黑时,便先歇在官道旁的树林搭帐休整。 黎桡吃饱喝足,走出帐子,打算找个无人的地方解解手。 正解裤腰带,头突然被麻袋套住,漆黑一片。手脚挣扎乱窜,又很快被绳索捆紧,丢在树根下。 他惊疑不定,但实在别无它法,只得虚张声势地大喊:“你们是谁!胆敢绑架本官,知道我什么身份吗!识相的话就赶紧……唔!!” 裴筠庭嫌吵,索性踢他一脚,恶狠狠地威胁道:“管你是谁,再吵就把你舌头给剁了。” 黎桡闻言,立刻停止挣扎,以示自己的乖顺,怕她真的动手,还道:“女侠您行行好,我不骂了。您绑我所为何事呀?要财?还是——” 周思年没好气地补上一脚:“谁让你多嘴了。” “我不过是好奇二位想做什么。” 两人不耐烦地异口同声道: “替天行道!” …… 仲冬风雪凄凄,哪怕骄阳高悬,照在身上也半点不见暖。 裴筠庭早早换上袄子,毛茸茸的,比起往日不说话时的清贵,更平添别样的几分憨厚可爱。 距燕怀瑾离开燕京,已两月有余。 再过几日,就是裴筠庭的及笄礼了。 一直等不到他返程的消息,几番打探后,裴筠庭渐渐失去期待。 起初还想,等他回来,定要摆几天冷脸,让他为自己的迟到赔罪,可日子一久,忙着准备及笄礼,便没时间念想了。 女子十有五则为笄,及笄礼对女子而言意义重大,与男子的弱冠礼不相上下,过了这个年岁,便可以行谈婚论嫁之事。 侯府众人,尤其长房,对此颇为重视。 裴瑶笙是过来人,每日准时准点地到裴筠庭房中来,教她需注意的礼节;裴长枫性格内敛,表现关心的方式也各不相同,但一得空,便经常领着裴仲寒来找她,要么下棋,要么切磋几番。 裴筠庭是知道他们用心良苦的。 兄长和姐姐一起宠大的妹妹,如今已到及笄的年岁,再过不久便可谈婚论嫁。裴瑶笙的婚事有了着落,之后也该轮到她了。 每每想起此事,几人便觉极为不舍。 及笄礼当日,镇安侯府可谓是门庭若市,往常交好的几家都来了,其中包括周思年一家,永昌侯一家,以及裴筠庭在翰林院时交情不错的友人,御史大人的小女儿江心月。 皇后虽无法到场,却大张旗鼓地赐了许多礼物,由燕怀泽亲自送来的。 而及笄礼上备受关注的正宾,是裴筠庭亲自修书请来的翰林院女学士,高芷伊。 这位惜才,裴筠庭偏写得一手颇具形魂的瘦金体,文学更是整个翰林院里拔尖的,所以即使当年的裴筠庭跟着燕怀瑾将翰林院闹得鸡飞狗跳,高学士也未曾出言责骂她半句。 开礼后,裴筠庭一身华服,从堂内缓缓行至堂前,转向东正坐,高芷伊走到她面前;高声吟颂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随后膝盖着席地跪下,为她梳头加笄。 一套严肃昂长的礼,裴筠庭做得规规矩矩,分毫不差。 礼毕,她转身,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回房内更换与头面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燕怀泽仍一身白衣,端的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他含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心中不由感慨,那个幼时总赖在他宫中,缠着他下棋对弈的小姑娘,竟成长得如此迅速。 与周思年一同坐在席间的傅伯珩,自开礼便目不转睛地瞧着裴筠庭,小嘴就没合上过:“裴姐姐好漂亮啊,难怪我娘总夸她。” 周思年闻言觑他一眼,心道,你裴姐姐凶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另一边的裴萱听闻此话,颇不是滋味,转头和裴蕙酸道:“不过如此罢了,某人往日到处显摆自己与三皇子关系好,可如今我也没见着三皇子现身,想来传闻多有不实。” 傅伯珩自小习武,同燕怀瑾一样,是个耳聪目明的,闻言皱起眉头,替裴筠庭辩驳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说镇安侯府嫡女的及笄礼不过如此?再者,殿下的身边人,岂是你有资格妄议的?” “我……你!黄口小儿,不和你一般计较。”裴蕙被裴萱拉了一把,提醒她其他宾客和周思年都在,莫要搞坏自己的名声,裴蕙这才收敛。 傅伯珩冷哼一声,也回过身去。 周思年冷冷地瞥她一眼,沉默不语,脸色瞧着不是很好。 幸而此刻贺声赞乐齐鸣,众人的视线皆被裴筠庭吸引,无人注意此处的小插曲。 裴筠庭在簇拥之下,趁着休息的空隙环顾四周,寻找心中期待的身影,片刻后,失落地收回视线。 她等的人,始终没来。 …… 亥时三刻,城门处有一行人策马而来。 为首的少年剑眉星目,一身暗紫束袖衣袍,略显疲色。 守夜的将领瞥见他腰间的玉佩,在他勒马前便令人打开城门,连排查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将几人放行。 待他们走远,周遭漫天因骏马疾行而四散的尘烟淡去,一旁与他关系不错的小将才悄悄问道:“将军,那是个什么大人物,竟能让您直接放行。” 将军目光仍紧盯着地上的蹄印,认真嘱咐道:“回去后,我将那块玉佩的大致模样说给你听。可得记好了,这位是最有可能坐上那把椅子的,今朝三皇子,燕怀瑾。” 随后他又想起什么,笑道:“如此匆忙,怕正迫不及待赶去镇安侯府吧。” 第十六章 及笄夜之吻(下) 燕怀瑾风尘仆仆地赶到琉璃院时,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自银儿口中得知裴筠庭只身爬上屋顶,独自喝闷酒喝得烂醉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吩咐同他一起赶回来的展昭与展元先随银儿下去休整片刻,自己则老老实实上去给生气的小青梅赔罪。 并非他刻意迟到,其实礼物都早已备好了,但途中紧赶慢赶,终是出了点意料之外的差错,没能赶在及笄宴之前回来。 他懊恼至极,亦心知肚明,此刻回来裴筠庭定恼极了他,所以燕怀瑾除去赶路,其余时间全都在思索如何道歉才能让裴筠庭原谅自己。 然而眼下倏然瞧见她孤单落寞的背影,单薄又可怜,他的心立刻软成一摊水,不仅怀有愧疚与自责,还掺杂几分心疼。 他想,要打要骂都随意罢,若她开心,哪怕捅他一剑又何妨。 十五岁生辰这般重要的日子,怎能让她孤零零地在屋顶独自难过。 只见裴筠庭抱着膝盖,脚边倒着几个不知是未开还是已经空掉的酒坛子。 听到踩在青瓦上的脚步声,裴筠庭蓦然回首,见是他,又堪堪转回去,仰头饮下一口清冽的酒,大有几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意。 认命地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下,燕怀瑾这才发觉她脚下压着几张字迹潦草的《静心咒》,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果然醉了,竟会瞧见远在千里外的人。” 燕怀瑾:……为何这话听着阴阳怪气的。 现下尚猜不准小青梅醉到何种程度,燕怀瑾凑近,轻声询问:“你喝了多少?” 裴筠庭闻言,慢悠悠朝自己脚边的坛子望去一眼,粗略道:“大概……大概比这些多一点点罢。” 得,言下之意就是没少喝。 燕怀瑾感到自己太阳穴处正突突地跳,接着不死心般追问:“醉了没。” “没。” “我是谁?”他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裴筠庭表情嫌弃地撇撇嘴,“狗东西。” 燕怀瑾已经数不清这一晚上他究竟叹了多少口气,秉持着良好的认错态度,侧身拥她入怀,动作很轻很慢,小心翼翼的,生怕裴筠庭一个不满推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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