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狂啸而来,他面无表情,拢了拢衣服,身子是暖和的,心却是冷的,仿佛冷风真真实实地扎进血肉。 他讨厌冬天。 …… “世子!你快走!走!”刘伯撕心裂肺地喊声响彻天际,他不断将温璟煦往前推,即使遍体鳞伤,也希望他能逃得越远越好。 彼时温璟煦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本应继续在父母亲人的疼爱中长大,长大后承袭公爵之位,再不济降了爵,此生也当不愁吃穿。 然而一切美好都在这个隆冬的夜晚,由一群不速之客终结。 他们蒙着面,有备而来,很快占领国公府的各个角落。他们身材高大,拎起他和妹妹简直轻而易举,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为了保护他们,抽出剑奋力试图砍倒歹徒,但不过杯水车薪,最终插翅难飞。 母亲在他和妹妹眼前,被凶徒亲手刺穿,温璟煦从不知道,母亲的血那样红,那样多,一直蔓延到他和妹妹脚下,直至他的足袜浸湿。 父亲生死未卜,仆人东逃西窜,性命堪忧之际,无人在意昔日的主子是死是活。温璟煦将妹妹护在怀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点脱困的法子。 他从不信鬼神,不信神迹之说,眼下却无比期盼,神也好,鬼也罢,若能救下父母亲人,将他拉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所谓。 可所有祈祷皆无济于事,他拼死挣扎,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倒在锋利的刀刃下。 “娘!!阿淳!!” 那一刻他明白,即便他再恨,再如何反抗,也救不回她们的命了。 是他太弱小,没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弱者永远只有默默哭泣,坐以待毙这一条路。 利刃即将刺破胸口时,温璟煦想,这样也挺好,这样也不错,至少没有独留他一人苟活,失去爹娘和妹妹的日子,要他如何一人活下去。 然而老天总喜欢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刀尖于他胸前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厨房的刘伯和张哥,凭着蛮力一路杀到这儿,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他。 温璟煦呆坐在原地,眼神空洞,泪水夺眶而出。 劫后余生,他没有半分庆幸。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张哥浑身是血,还喘着粗气,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将他背起:“来不及了世子,老爷吩咐我们护夫人与少爷等出府,没想到只剩下……” 温璟煦还是没说话,像一个失去魂魄的玩偶,静静趴在他肩上,脸颊泪痕清晰可见。 刘伯满眼不忍,拿起架上的披风盖在温璟煦身上,瞬间,温暖重新包裹住他。又替他戴好帽子后二人对视一眼,又拾起斧头与柴刀:“张哥,一会儿我打头,你护着世子,从偏门出去。” “明白。” 确认披风将温璟煦从头到脚遮盖后,两人没有再废话,推开门,不要命地护着他逃走。温璟煦紧紧抱住张哥的脖子,不敢抬头,也不敢直面昔日欢声笑语的国公府,已于一夜之间变为血流成河的地狱这个事实。 几人逃走的动作太明显,很快引起了歹徒的注意,领着其他人追了上来。 眼看国公府最后的血脉也要葬送于此,刘伯与张哥在看出彼此赴死的决心后相视一笑,刘伯跑得气喘吁吁,仍不敢掉以轻心:“老张,你听着,继续往前,莫约半条街,去镇安侯府门前求救!公爷与侯爷交情不错,那裴侯爷也是位至情至性之人……听闻国公府有难,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你带着世子去,不要回头!” 刘伯重重喘了口粗气,最后看他们一眼,就要转身停下。 可手臂却突然被人拉住,他低头,望着那只纤细的手,耳边传来温璟煦带着哭腔的颤声:“刘伯……你不要走,你不要死。”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死。 刘伯从前乡野出身,大字不识,为在燕京混口饭吃,没日没夜地给人做苦力,但依旧吃不饱穿不暖。 直到某日,他给身子不适的兄弟顶工,碰上一位贵人。据说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靖国公爷后,刘伯不屑一顾,他以为这些达官贵人,钱多,事儿也多,从头到脚都娇贵得很。可当日一见才知,靖国公爷身长八尺,羽扇纶巾,儒雅端正,即便对他一个打杂的伙计也客客气气。 他一介粗人,见这位国公爷生得俊美,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谁知他不仅没生气,还朝着自己颔首一笑。 没过多久,一位自称是国公府管家的人找上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到国公府的厨房去工作。 他不解,询问管家为何,管家摇摇头,说:“公爷觉着你人不错,瞧着也老实,恰逢小世子出生,厨房缺人手,便差我来问问你。” 刘伯欣然应允。 一晃十年,他在国公府的日子,无一不是开心的。在这里,他不必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也不必担心老板克扣工钱,更有主子愿意信任他,还交到了不少兄弟。 原以为他此生都能侍奉国公爷一家,报答当年的恩情。 为何好人总是不得善终? 他无从知晓答案,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世子葬身于歹徒的刀下。只要小世子还活着,终有一日,国公府上下数百条性命,会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世子,你快走。”刘伯将他与张哥往前推:“你要为父亲母亲报仇,要为国公府报仇!” …… “娘!!” 又一次,他在噩梦中惊醒。 额间满是冷汗,就连衣裳也被浸湿。他捂着自己的脖子,青筋凸起,呼吸急促,仿佛下一瞬就要窒息。 灭门那夜所目睹的一切,好似一场梦魇,压抑得令人窒息。据说父亲的尸首被找到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肉,让人不忍再看,大哥死在父亲身旁,甚至最后,连张哥都为护他而死。 若不是紧要关头,裴照安的出现,或许被他们拼死救出的自己,也会命丧黄泉。 无数次,他眼前不断出现妹妹和母亲被刺穿的画面,殷红无际的血,不绝于耳的惨叫,四处逃窜的人们……绝望环绕着他,死亡就像一把尖刀,无时无刻悬在他头顶上。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耳边忽然传来幽幽叹息,月光洒落身前,微风拂过,有人逆光而来,轻抚他的背部,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方才都是一场梦。” 好温柔,像是迎来了一个美梦,有人在耳边呢喃细语,为他擦拭刚刚做噩梦时流下的汗水,告诉他这一切都已过去,我们都爱你。 温璟煦缓缓睁开眼,她的轮廓在眼前逐渐清晰,鼻尖萦绕她周身令人无比安心的沉香。 “阿瑶姐姐……?” “是我,璟煦,别怕。” 温璟煦瞬间又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如同神怜悯赐予的,从天而降的礼物。 “阿瑶姐姐。”他垂着眼,低低唤她一声。 裴瑶笙长舒口气,将他拥入怀中,手依旧轻抚着他的背: “睡吧,我在呢。” 番外四:吾非良人(下) 初遇裴瑶笙,同样是个冬天。 一夜之间,靖国公府的灭门惨案震惊朝野,人人自危,甚至一度引起恐慌。圣上听闻此事后当即震怒,特指派锦衣卫,大理寺与刑部协同调查,却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据说他被裴照安捡回镇安侯府后,整整昏睡了两日,高烧不退,圣上还为此差太医前来医治。太医看后,说他是因受惊过度,又感染风寒才会如此。 谁能料到,曾经风头无双,光风霁月的靖国公,会以如此难以预料而又惨烈的方式身殒。 如今靖国公府只侥幸留下一位小世子,失去血肉至亲的他能否东山再起,仍未可知。曾经的同僚皆避之不及,唯有昔日与靖国公交好的镇安侯,永昌侯,受命调查此案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还有一些受过靖国公恩惠的小官前来吊唁。 不可谓不凄凉,不可谓不唏嘘。 为何偏偏是他们呢?温璟煦从未想明白这个问题。 诚然,在镇安侯府的日子也算不得好过。 裴照安和裴老侯爷商量后,许是觉得将他一个半大孩子重新放回那个血流成河,给他带来噩梦的宅子实在不忍,恰逢他外祖家出了点事,前来处理后事的人又匆匆赶了回去,暂时无法留下照顾年幼的温璟煦,故决定让他在侯府多住一阵,直到宅子渐渐复原,他也逐渐走出心病后,再送温璟煦回去。 这是他自灭门之夜后,头一回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善意。 他心知镇安侯与父亲交情匪浅,二人年轻时曾是谈天说地的好友,见国公府有难,他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所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想要给裴照安磕个头,毕竟现如今他家破人亡,又寄人篱下,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谁知好不容易到侯爷的书房外,敲过门后,开门的人不是他记忆中那位凛然正气又高大威武的镇安侯,而是一高一矮,两位明眸皓齿,容貌有些许相似的姑娘。 三人大眼瞪小眼的无声对峙了一阵后,温璟煦率先反应过来,这应当是镇安侯的两个女儿,于是双手作揖,朝她们说道:“在下,靖国公世子温璟煦……咳咳,见过、见过两位小姐。” 那位年岁瞧着与他一般大的姑娘走上前,扶直他的身子,轻声细语,宛若秋水:“世子快请起,你身子未愈,不必如此多礼。”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后,又吩咐那头的妹妹:“绾绾,给世子沏杯热茶。” 温璟煦眼看着那个小姑娘走近,身穿藕粉色的外袄,脸颊胖嘟嘟的,粉雕玉琢,惹人怜爱,使他很难不想起已故的妹妹,阿淳。 “世子是来寻爹爹的吧?不巧爹爹一个时辰前进宫面圣去了,眼下不在府里,不如你先回去歇息,待父亲回来后我知会他一声?” 温璟煦置若罔闻,一双眼紧盯着那个小姑娘。 阿淳她……还那样小,甚至就和这位姑娘一般大,可她再也没机会穿上喜欢的衣裳了。 仿佛是被盯得有些害怕,她滴溜着小步子,躲到了姐姐身后,怯生生的。 裴瑶笙拍拍她的后脑勺,示意她少安毋躁:“还未告诉世子,我名唤裴瑶笙,这是我小妹,名唤裴筠庭,她有些怕生,还望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温璟煦摇摇头,端起茶盏,以此掩盖眼中的痛色与泪光:“无妨,我不过觉得……她很像我妹妹罢了。” 回去以后,他并未多想,只觉得裴瑶笙性子十分温柔,和她相处起来如沐春风,却不曾知晓命运早已将二人悄悄联系在一起。 …… 莫约是在嘉瑞二十九年的最后一场雪,昏黄雾色里,湿重的足音从不远处纷至沓来。 温璟煦坐在地上,昨日新换的衣服瞬间沾满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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