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殊到来之后,面具傀儡们瞬间后退,继而匆匆顺着大殿尽头的帐幔离去,不一会就消失得一干二净。韩殊用余光瞥了周礼一眼,那一眼让周礼心中一凛。接着韩殊又踱步走向如临大敌的陆远和夏青鸢: “丹青眼,和虎贲骑,都是巷议传说,无稽之谈。河图洛书,更是子虚乌有。一块泥版,谁都可以伪造,如何就能定了一朝天子?天下所归,从来都在民望。” 说完,他就拂袖离去,将手里方才摘下的面具扔在地上,啪嚓一声,踩成碎片。 “民女芍药,为江左贼人所蛊惑,妄称公主,控制商路,买卖迷香,聚敛钱财,意图谋反。明日起,九州通缉此人。” 他身后,密道的尽头显现出数不清的侍卫,黑甲雁翎刀,缠枝双莲纹,是他们曾在天香阁楼下见过的韩府家臣。 “即日起,封锁裴府,彻查密道,将此殿内财物清点之后,悉数收缴国库。” “是!” 侍卫们响亮的回应声在洞穴内回荡,震得众人心中凛然。 (十三) 深夜,夏青鸢扛着昏沉的陆远走进一间卧房,将他扔在床上,转身就走。 陆远却拉住了她的手。 “十年前,陆将军带我来京城,留守在宫中做戍卫……一直没什么朋友。”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是陆将军从北境捡来的弃儿。小时候,常听人说,我是漠北胡人与中原人的后代,宫里戍卫的世家子弟……都叫我‘杂种’。” 回忆中大雪纷飞。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大雪中,衣衫单薄,一双手冻得开裂,绽开无数个血口子。 少年拿着一杆长枪,在风雪中对着虚空,一遍遍地练习戳刺、回旋、劈砍。苍茫白色中只看得到他深黑瞳孔,燃着黑色的火。 耳边回荡的全是那些话。“刀术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替我们送死?”、“出身低微的杂种,陆家捡回的狗崽子、就算比武得了第一又怎么样?不如投胎投得好,我们不比武,照样可以做御林军!” 少年咬牙嘶吼着朝风中投出最后一刺,枪杆深陷在数尺之外的草杆内,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他浑身脱力地倒在地上,索性摊平四肢躺下,仰头望着无数飘落的雪花。 “阿娘,阿爹。你们看得见我么?”他喃喃自语。“明日就是太初宫比武,我一定要拿第一。” 此时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噌地弹跳起来,挑枪回旋,枪尖指着暗处: “是谁?” 一个身影从黑暗里不情不愿地蹭出来,是个小姑娘,年纪与他相仿。披着一件纯白色狐皮大麾,头发毛茸茸,衣服也毛茸茸,怀里还抱着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是只快要冻死的狸花猫。 她抬头看他,开口时呼出一团雾气,眼睛在雾气里一闪一闪:“哥哥,你枪术真好。” 他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没什么。”又想起这是在宫中,这女孩子衣着华贵,大概是个公主或郡主,不由得退后一步,拘谨行礼:“属下冒犯,这就离开。” 他随即转身要走,衣袍下摆却被什么拽住,生生刹住了脚步。 “等一等。” 陆远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看着她右手抱着猫,左手费力地在袖笼里翻检,找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 “这是伤药,专治冬天冻伤。我阿爹制了许多,这瓶送你。”她指了指他的手,眼神有些胆怯。毕竟陆远比她高一个头,黑衣黑甲,又面色不善。“手上的冻疮,再不擦药,开春就难好了。” 他握紧了那个小瓷瓶,郑重放进袖笼里。小姑娘见他收下了药,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哥哥收了我的药,就要帮我的忙。” 陆远:…… 半个时辰后,宫内某个墙角下,陆远黑着脸,一手抱着猫,一手托着肩上的小姑娘,而小姑娘正爬在房檐上,从树上抱下另一只奄奄一息的狸花猫。 “这是它同伴,困在树上。多亏你,才能救它下来。” 陆远小心翼翼接过那只猫,它尚有呼吸,温热的触感让他心里一动。怀里的猫像是被惊醒,翻了个身,顺手挠了他一下。 陆远皱眉看着那两只猫,无奈摇头:“恩将仇报。” 她在旁边笑出了声,陆远也跟着她笑。宫墙下雪花纷然,落在两人头发上,衣襟上。他第一次觉得雪是暖的。 “方才你是哭了么?是不是很想家?” 她突然开口问他,眼睛亮闪闪。陆远攥紧了手又松开,靠在墙上,轻描淡写开口:“我没有家。” 她也学他靠在墙上,用大麾罩着两只小猫: “那、这只小猫送你养?就当它是你家人。”她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先、先养在在我这里。你想它了,就来看看。” 陆远噗嗤笑出了声,转头看她。她也抬头看他,雪花落在长睫上,扑闪扑闪。 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拨一拨她睫毛上的雪花,却还是忍住了。 “好,我会来看它。” 第二天是太初宫比武。陆远天未亮就起床,骑马前往皇城,却被几个世家子弟在城外截住,堵在巷尾。 “现在回去,日后在宫里还可讨个闲职混日子。若是还往前走一步……我们就在此地打断你的腿。” 他策马向前一步:“除非死在这里,否则,我今日定要去比试。” 对面几人听了,都纷纷下马,抽出腰间佩刀朝他走来。一个、两个、五个、十个。陆远朝巷口望了望,还有许多家丁和闲散武人静默地堵在巷口。看来,今天他们是铁了心要他的命。 陆远整了整衣领,抽出腰间佩刀,横在面前。 血红色。 满眼都是血红色。他孤身应对着不断涌上来的人潮,刀刃砍钝了就再从倒下的人身上拿一把。他浑身的血液奔涌,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从前北地战场上的地狱景象。 白骨遍野,天阴风冷。战场上,老弱在沟渠边嚎哭,恶狗啃噬着阵亡将士的尸体。 京城的繁华富庶让他恶心。太初宫那场为贵族们举办的比武让他恶心,眼前这些仗势欺人的所谓世家子弟也让他恶心。 小巷尽头的旭日也是血红色,他拼了命地向尽头搏杀,手臂挥舞到酸麻,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只要再走几步,他就能离开这里。可被雇来的武人不间断地涌进巷子,他的身体也接近极限。 穷途末路。 他有一瞬的恍惚,眼前走马灯似地闪过曾经的回忆。漠北四季都是雪天,他与将军在大帐里闲谈,与沙场同袍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喝酒大笑。但如今陆将军被调去守边,而故人都已战死。 最后他看见的景象不太一样。雪地里站着个毛茸茸的小姑娘,手里抱着两只猫。她笑时眼睛像月牙,手上触感温暖。她给了他一瓶伤药,她看见他手上的冻疮。 她问他,你哭了吗?你是不是很想家。 陆远大吼一声,再次站起来,一刀斩断了刺过来的长枪。 “都住手!”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所有人都回头,看见旭日之下、巷口尽头,一个年轻将士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漆黑长发束起,在阳光下闪耀如神祗。 她高举手上的腰牌:“太仆寺监、右相夏焱手令在此,谁敢动他!” 看见那腰牌,几个子弟立刻勒令打手放下手中武器。陆远砍得满脸是血,呆站在人群中,看着她骑马踏过一地狼藉,一步一步走向他,最后勒马停在他面前。 “愣着干嘛?快上马!”看他呆站着,年轻兵士压低了声音催促,盔甲之下声音稚嫩,竟然是她。 陆远终于回过神,伸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翻身上马,握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转头奔出了巷口。 清风拂面。 他得救了,此刻却全然没功夫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也不记得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的心跳得咚咚直响,震耳欲聋。 那个雪地里抱着猫的女孩现在与他同乘一马,在京城最人流熙攘的大街上风驰电掣。他甚至能闻到她发端的皂角香气。她今天穿着朱红色的骑装,飒爽清丽,和那天大雪里的毛团子又不一样。 太阳升起了,灿烂金光遍照京城。她将他送到皇城前,却眼睁睁地看着皇城门在眼前缓缓合上,他瞥见门内装备齐整的世家子们投来的讪笑眼光。 他们来迟了一步,比武已经开始。 “不要紧,不比也罢。”他心平气和,笨拙地劝慰一脸丧气的女孩。 “当然要去!我那天看过你的枪法,你要是去,定能夺第一!”她挥鞭策马,径直向皇城门冲去。 “你要干什么?”陆远被她吓了一跳。到了大门下,她拿出腰牌,喊得声嘶力竭: “开门!还有比武者未到!” 她纤弱的手腕在城门下白得显眼。 陆远咬了咬牙,将她拉开,终于喊出那句憋在心底许久的话: “在下陆定疆,前来比武,请下旨开门!!” 他们喊到嗓子沙哑,直到某一刻,大门訇然洞开,阳光如同瀑布,洒在两人身上。 (十四) 那天的比武他输了,因为在巷战里已耗尽了所有力气。但他输得神清气爽。走出宫城后,他四处寻找着那个红衣身影,她却不见了。 他记得她带着右相夏焱的令牌,却没有去夏府找她。 如果见到了能说什么呢?他和她终究不同。陆远在心中暗骂自己,胆小鬼。 比武之后,他仍旧做着他的京城戍卫,每天不是巡逻,就是练武,或是应付世家子们偶尔的约架。日子与从前一样,只是他手上的创口涂了药,一天天地好起来。偶尔,他会去练武场边发呆,可那个抱着狸猫的女孩却再也没来。 三月过去,京城的春天到了。 某天,他却突然接到了一封拜帖,邀请他去府上喝茶,落款是夏焱。 他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忐忑不安地去了。夏府不像他想象中的巍峨庄严,只是精致干净。他被家仆带着走过种满桃花的后园,在一片山石厅堂前停下。有人在花丛中抚琴。 他心又跳起来,拨开花丛走过去,那人也同时抬起头—— 抚琴的人是夏焱。 陆远慌忙低头行礼。方才的惊鸿一瞥间,他看见了传闻中的右相。他出身名门,乱世中隐居深山多年,出山后助力皇帝一举夺天下,用计神鬼莫测,丹青一纸千金。据说也长相俊美,世称“江左夏郎”。 这个男人的风姿仪表让他想起从前兵书里看到的一句话:云从龙,风从虎。话本里常说当年四柱国征战南北时是何等英雄豪气,他像是窥到了传说的影子。云龙风虎,纵横捭阖。 相形之下,陆远觉得自己像个北地来的傻小子。他默不作声地咬了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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