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不由分说,牵着夏青鸢就往前走,陆远立马跟上,随着二人穿过迷宫般蜿蜒的街道,穿过村人居住的房屋,又走过长满荒草的土路,终于在高树掩映的一片土丘上,看到了一座古老寺庙。 残阳如血,枯藤老树之下群鸦飞舞,更显得那古寺幽深可怖。 柳娘却轻车熟路地带他们七拐八拐爬上了小山坡。古寺的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古寺里长满荒草,正中央有一张巨大供桌,年代悠久,被香火熏得黝黑,已经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院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供桌上也有陈年血迹。 正殿被两棵古树遮挡着,看不见殿里的景象。脚下的草地里,有可疑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此地就像一个荒蛮的祭坛,夏青鸢可以想象,被送来的女子或许就是在眼前那张供桌上被杀死,祭献给庙里那个邪异的河神。 柳娘见夏青鸢和陆远神色紧张,叉着腰爽朗一笑,踢了踢脚下散乱一地的酒坛瓦砾,小酒坛咕噜噜滚到一边,在院里回响。 “别闹了,出来罢!”柳娘喊了一声。不多时后,四周的窸窣声音渐渐消失,随之出现的,是一群身穿红衣的女孩子,脸上都涂着厚厚的粉,叽叽喳喳、嬉笑打闹着走了出来。 都是一群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这就是此前他们在扬州所见到的“鬼新娘”。柳娘领着他们穿过前殿,从侧门去了河神庙的后园。 穿过一条回廊,景色焕然一新。里面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处院落,散落着四五个房屋,花园里花木整齐,晾晒着女孩子们浆洗过的衣服。 夕阳照在那些散发着清香的衣裳上,照在少女们浓妆之下天真烂漫笑着的脸上,与前院的幽深可怖相比,这里完完全全是人间。 有烟火气的、有善意的、生机勃勃的人间。 “鬼新娘”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团,不一会就有人从里屋搬来桌椅茶点摆在树下,眼睛好奇又放肆地对夏青鸢和陆远上下打量。 “莫要见怪,我们从来没在此处招待过客人。”柳娘笑着招呼他们入座,那笑容却与此前见过的截然不同:更洒脱恣肆,更像个活生生的女人。而在花街里的柳娘,只是在登台唱戏罢了。 夏青鸢坐下后,陆远就站在她身边,仍旧警惕地看着四周。柳娘看了陆远一眼,又看了看夏青鸢,脸上的表情既慈爱又八卦:“你与陆大人成婚多久了?他待你好吗?” 陆远咳了一声,刻意往后退了一步,像是不愿听到两人的窃窃私语:“我去那边看看。” 夏青鸢也被问得莫名羞涩,想了想两人这短短一个月内关系的突飞猛进,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原不是真的成婚来着。当时是陆大人为救我,迫不得已,用的权宜,对权宜之计。”她说得小声,也不知站在不远处的陆远有没有听到。 “怎的,他原本不想娶你吗?”柳娘一双秀眉竖起,朝陆远瞪了一眼:“不过,那小子虽相貌尚可,却总是阴沉个脸,神憎鬼厌的。你若当初是不情不愿地嫁了他,柳姨改日替你物色一个扬州好人家的小郎君,趁早和离。” 陆远立马咳嗽了一声,佯装抬头看着树上结的果子。夏青鸢心虚,连连摆手:“倒、倒也不必。陆、陆大人他待我挺好的。” 柳娘狐疑地看着她:“当真很好吗?我看他那天与你一同查案,对你倒也还算妥帖。不过……”柳娘又凑近她耳朵,压低声音问:“那小子他……还行吗?” “还、还行。”夏青鸢脸红得发烫,看柳娘仍旧不相信,只好大着胆子又肯定了一遍:“还挺行的。” 陆远在不远处刚拿起茶杯,听见了这一句,没留意呛了一口茶水,倒真的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夏青鸢正打算假装去关照陆远,起身开溜,却被柳娘又一把拉住袖口拽了回去: “柳姨再问最后一个问题。那小子他,月俸多少,在家中可曾亏待了你?” 她现在觉得柳娘是真心在替她打算,心里一暖,忍不住开起玩笑:“我如今刚做了羽翎卫,陆大人赋闲在家,论军衔比我低,倒是我养着他呢。” 陆远:…… 柳娘顿时看她的眼光都变了,又仔细瞧了瞧陆远,深沉地点了点头:“看来,你是当真喜欢这个姓陆的小子。也罢,你娘当年与你爹私奔时,我都拦不住。你们小儿女的事,我更管不了。” 她又听见那个熟悉的称呼,心头一酸:“柳姨,可否与我多讲讲,我爹和我娘的事情。” 柳娘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今天不是话家常的时候。若是柳姨此番死里逃生,一定将旧事都说与你听。” 说完,柳娘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将院里围坐成一圈听着八卦的小姑娘们都招呼过来:“来,见过夏大人与陆大人,他们是京城来的羽翎卫。你们将冤情如实相告,无需害怕。” “这些姑娘们都是……”夏青鸢看向柳娘。 “她们原本都是龙隐镇与其他村镇的人。年年涝灾后,都有女子被父母兄弟卖去扬州给人做妾、做婢女,或是被卖去青楼做歌伎。今年灾情更重,良田被淹,甚或有地方易子而食。”柳娘的语气平静:“我从前也是这样被长兄卖去花街,做下等歌伎。他得了三千个铜板,换了一顿酒。后来,我在那鬼地方活了下去,攒了些钱财,找到我长兄,亲手杀了他。” 院落里寂静,红衣裳的少女们静静围在一边,风吹过花树,花瓣簌簌飘落。 “这河神庙,我过去常与你娘来游玩,那时龙隐镇还颇繁华,此处香火很盛。你娘就是在这儿遇见了夏公子,也就是你爹。听说,先皇后江羽衣也曾在这庙里做过神婆,后来去了扬州。可他们都死了,最后只剩我还在,守着这个地方。” 柳娘指了指那棵花树:“喏,就是在那树下,你娘一眼看上了你爹,死活都要和那个穷书生私奔。后来怎知夏焱原是江左夏家的继承人,为了你娘,亲手在族谱上划去自己的名字,从此与江左世家结下仇怨。”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一笑:“你看,人年纪渐长,就是爱追忆往事。说回眼下,这庙当初闹过一阵子的鬼,渐渐地也就荒败了。我也不常来,只是涝灾后,撞见了一伙强盗,在这儿劫了送嫁的轿子。我恰好从前爱看河神庙的迎神赛会,便躲在庙里,唱了段戏词,将那伙贼人吓破了胆。” 柳娘咯咯笑着,夏青鸢安静听着,眼里都是满地的落花。 “那新嫁娘便是边儿上那个姑娘,名唤水仙。”柳娘唤了一声,一个高挑的女孩子从人堆里探出头来羞涩一笑。 “将及笄,就被父母卖给了隔壁村六十岁的绸缎铺掌柜。那天那伙强盗来时,送亲的人跑得比贼人还快。”柳娘冷哼一声。 “后来,河神庙里河神显灵的事就传了出去,越传越玄,于是竟有人仿效当年先皇后的事,将女子送进这荒庙里做神婆。” “其实,送神婆是假,买人是真。送进了这破庙里,便无人问津,那么守在庙里等着收神婆的人,就能为所欲为。这就是为何,那些被送给河神做新娘的女子们都下落不明。” 柳娘讲得平静,夏青鸢和陆远却听得脸色逐渐沉下来。 “救下水仙后,我第二次来龙隐镇,恰又撞见一个,被村人绑着送进河神庙,庙里就坐着人牙子,要先‘验货’,再将她带走。”柳娘讲了一半停住,因为她听见那群少女中间,有一个突然地抽泣起来。捂着脸,那哭声像是某种小兽发出来的呜咽。四周的姑娘都转过身去安慰她,那女子却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就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夏青鸢跟前。 此时,夏青鸢才透过少女脸上厚厚的妆面,看清了她的五官轮廓——正是那一夜在柳娘门前停下女子。 “我就是被柳娘在河神庙救下的人。原本未婚夫婿与我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却变了心,给了我父兄十块银锞子,父兄就将我送进了河神庙。” 柳娘苦笑一声:“这傻孩子,被救下后,还求我帮她找她的萧郎。我哪里用找?她的萧郎,原就是我在花街的熟客。” 夏青鸢迟疑了一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在暗巷里溺水而死的……” “就是那个负心郎。我亲手用浸满了水的帕子捂上了他的口鼻。”红衣少女的眼里疯狂又悲伤:“可他临死,都不敢再抬头看我一眼。从前明明待我那么好,夸我长得美,听我说家中琐事,还说,待我嫁过去,就一起去扬州……人心,怎能说变就变了呢。” “不是变了,是他从前会演戏罢了。”柳娘低着头,看着自己指甲上艳红的蔻丹,接着又朝着其他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对夏青鸢说:“如二位所见,这院里站着的,都是被家人舍弃的女子,活着也是孤魂野鬼。若说她们有罪,那么送她们来河神庙的人,岂不是更加有罪?控制扬州商路,让几十个村镇商户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世家大族,岂不是罪上加罪?” 大风吹起落花,四处飘零。穿着红衣的女子们站在一起,像一蓬蓬花开到荼蘼,变成某种濒临腐朽的标本。 “我还有一点疑问。”夏青鸢抬眼,直视着柳娘。 “什么?” “既然这些女子都无家可归,住在河神庙里,为何又出现在扬州城,又如何在暗巷里杀人之后可以消失得毫无痕迹?” 柳娘看她的眼神复杂又悲哀:“你我都是血肉之躯,要如何才能在那陋巷里凭空消失?其实你早有了猜想,只是不敢说出口。” 夏青鸢攥紧了拳,又无力地放开:“你让这些女子……都住在花街里。” 柳娘笑了几声,那笑声却比哭更悲哀:“我也只是个歌伎。歌伎要安排姑娘的住处,自然是花街最妥当。这里的姑娘,哪一个跟我不一样?在家中受人欺辱,出来了还是受人欺辱。只有死了,变成鬼,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陆远与夏青鸢对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眼前的案子,比他们想象的更棘手。柳娘以河神庙做局,守株待兔,等有人或为贪财或为害命,将女儿送进河神庙。救下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之后,她又将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安置在花街,白天做歌伎,晚上就扮成鬼新娘,在扬州寻找昔日的仇家,一一报仇。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鬼新娘”们可以在暗巷中瞬间消失。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走,暗巷里那一盏盏朱红灯笼照着黑漆大门里,就是她们的家。 “柳娘她待我们很好,不愿去花街的,都留在此处守着河神庙。”有个女子怯生生开口。 夏青鸢有句话想问,却不能问出口。 “我们这些去花街的,早就没了活着的念头。这天大地大,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几个红衣女子也开口,她们手牵手站在一块,眼角抹着胭脂,眼尾直扫到鬓角里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2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