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将军天生无面,象征天地不仁。手里的石板是生死簿,执掌凡人命数。江左民间多信神鬼,这些神的功用也与当地的水土相关。扬州人多经商,多涝灾瘟疫,又近江水,因此这神灵也就同时是河神、财神与城隍爷。”窈娘将卷册里记载的扬州风土指给其余的人看: “每年春季,为祈祷春苗有个好收成,村里都会挑选十五六岁的女子送进河神庙,替村民祈祷斋戒。被送给河神的女子此生不能再另嫁,与出家并无区别,人们都称其为‘神婆’,也有人叫她们‘鬼新娘’。”窈娘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当年,先皇后怕也是如此被送进了河神庙。” “这陋习竟已施行了这么多年?”周礼咬牙切齿:“这不是草菅人命么?” “以往,‘神婆’也只在龙隐镇一带存在。可今年……涝灾泛滥,江左大片农田被淹,人们流离失所,新建的‘河神庙’却比往年还要多。送孤苦女子进河神庙的案子各地皆有,但近来被送进庙里的女子们,大多下落不明。” 窈娘又指了指那幅夏青鸢所绘的‘河神’画像:“昨夜你们所见的‘河神’,便是近来新建的河神庙里所供奉的那类河神像。由于时间紧,又聘请不到好工匠,就只能用纸扎做个粗制滥造的像,摆在庙里收香火钱。” 四个人都沉默了。最终,还是夏青鸢先开口提议:“既然始作俑者在龙隐镇,我们不如分头行动,留几个人在扬州守着,余下的人去龙隐镇,看看那河神庙里,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其余人纷纷点头。周礼率先举起手:“我愿驻守扬州!那柳娘现在颇有嫌疑,需派人盯着。” 窈娘也迅速举起手:“我与周礼同去。” “窈娘大人,那烟花巷不是清净之地,怕……”周礼摸了摸鼻子。 “怕什么?”她飞了一个冷冷的眼风,周礼立刻闭了嘴。 夏青鸢笑着收起案卷:“那么,我与陆大人一同,明日就去龙隐镇。” 陆远掩不住嘴边的笑意,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此安排,较为妥当。” (五) “织金缎价格不菲,一匹怕是就要千金。你是如何买到的?”待周礼与窈娘先后离开,陆远才拦住夏青鸢询问,眼神关切:“羽翎卫的月钱并不多,你不会是又……” 夏青鸢笑容神秘:“我已许久不用卖假画维生了。那织金缎不是我买的,是有人送的。” “谁送的?”陆远警觉起来:“听你的意思……你和他很熟?” “是我送的。”他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远马上皱起了眉,是滇南王刘退之。 “青鸢姑娘今早在商铺里拿着三个银锞子与掌柜的讨价还价,想剪一寸织金缎带带走,被掌柜的好生嘲笑。要不是我看见了,按这丫头的性子,怕不知要为了你这劳什子证物,要跑多少店铺,赔多少笑脸。”刘退之摇着扇子走近陆远:“陆大人若是养不起这样好的手下,不如放手给我。”他用那含情脉脉的凤眼看了看夏青鸢,看得原本理直气壮的她都生出几分心虚:“也、也没有殿下说得那么……” “是我考虑不周。”陆远回答得不假思索:“这织金缎的资费,我今日会派人送到殿下府上。” 刘退之没想到这次陆远认错认得如此干脆,也无话可说,只好用扇柄拍了拍夏青鸢的肩膀: “举手之劳而已,博美人一笑,本王乐意。钱我不会收,若是真有心谢我,不如请我吃酒。” 陆远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又把她揽到自己那一边:“殿下的人情,陆某自会偿还。青鸢是陆某的夫人,还望殿下……注意分寸。” 刘退之的狭长凤眼眯起来,仔细端详陆远:“陆大人,此前那些温良谦恭的样子,都是在诓骗本王罢。” “陆某听不懂殿下的话。”陆远揽着夏青鸢就要走,又被刘退之的扇子拦住,收回了戏谑的语气,压低声音正经道:“织金缎一匹千金,不是寻常人家所用。此案恐怕与江左世家有关,你们万事小心。” 夏青鸢向他客气行礼道别,滇南王眨眨眼,做了个挥手告别的手势。陆远脸色更沉,牵起她的手就走。夏青鸢被他牵着走得健步如飞,一时摸不着头脑,小声抱怨:“陆大人,你走慢一点。” 陆远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无需自己硬扛,可以和我商量。” 她先是一愣,接着不好意思地一笑:“陆大人你也忙得很,怎么能拿这些小事来烦你。再说,我已习惯了独自处理这些,没什么难的。” “可我是你夫君,理应帮你分担。” 她脸一红,支支吾吾道:“知、知道了。” 陆远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想挣脱他的手,却挣脱不开。 “当真知道了?”陆远看她着急的样子,却更气定神闲地不松手,甚至还改成了十指交握。 就算扬州民风开放,此时也有路人开始频频回头,更何况她今天也还是扮男装。 “当真知道了!你是我夫君,有难事要一起分担!”她把心一横,大着嗓门喊了一句,惊得四周偷听的路人都一时忘了掩饰,纷纷回头,发出啧啧感叹声。 众目睽睽之下,就算陆远的脸皮厚如城墙,现在也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夏青鸢,几天不见你越发长进了。” 她一脸纯良地眨眼:“一般一般,比不上陆大人。” 龙隐镇离扬州说近不近,坐船走水路也要走上一天,若是到得晚,少不得还要找个驿馆住下。他们在码头找了一个船家,商量好一天内到达龙隐镇。 船舱窄小,她只能和陆远并膝而坐,船家与他们只隔着一扇竹帘。离得近了,两人一时都有些心猿意马。船头的红泥茶炉里烧着水,渐渐地有小雨飘落。扬州四月,已快要到梅雨时节。 “你与滇南王何时这么熟的?”陆远没话找话。 “嗯……大概是在我初来京城时,在御花园的宴会上?”她故作潇洒地提起:“那时我便觉得,滇南王此人或许与其他的世家子弟不同,不是个尸位素餐的纨绔。” 陆远的眼神复杂,一瞬间变换了许多种情绪,顿了顿才开口:“那次的事,是我不好。” 她大度摆手:“那时我对你一厢情愿,不关你的事。” 茶壶里的水沸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他们就这样对坐着,陆远突然伸出手,帮她把掉下的鬓发拨到耳后去。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惹得夏青鸢脸红心跳,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之前同你说过,关于从前的事,我……” 陆远的话刚说了一半,船就猛地摇晃了一下,夏青鸢坐得一个不稳朝前倒去,刚好扑进陆远怀抱中。 “对不住,方才有个大浪头。”船夫在甲板上回头向他们喊了一声:“今儿个风大,两位公子可扶好了。” 船舱里,夏青鸢的双臂堪堪撑在陆远背后的竹壁板上,陆远扶着她,两人贴得极近,连转身都困难。接着又是一个大浪,夏青鸢只好双臂环抱着陆远,简直是个绝好的接吻角度。 “你方才说什么?”她抬头,长睫扫过他的脸,有点痒。她的眼睛亮得像星辰江河。 陆远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才开口:“没什么。” (六) 他们到了龙隐镇时,正是黄昏时分。 残阳如血,照着荒凉破败的村路。龙隐镇靠着江,一度以贩运扬州丝绸富甲一方,商贾云集,是个规模不小的村镇。后来屡遭洪涝,商路又被世家垄断,渐渐地,龙隐镇残破败落,成了如今的渔村。 陆远和夏青鸢并肩走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这里曾是龙隐镇的中心,四周商铺林立,只是都灰尘遍布,杳无人迹。许多门板上都长了青苔。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夏青鸢忍不住拉着他衣角,陆远发现后,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害怕?” “不害怕,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努力挤出一个笑:“不过是个旧村子罢了。” 刚说完,她就尖叫一声躲到陆远背后:“那那那那是什么东西!” 陆远立马抽刀出鞘,见面前不远处,仿佛是村落中央的位置,有一块巨大的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尊纸糊的神像,在风中簌簌晃动。神像的原本光秃秃的面具脸上,用朱红色的颜料被画上了五官,可都以诡异的样子歪曲着,像是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是河神。 他们在那纸糊的神像面前停下来,转悠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等等。”陆远突然拦住了她,迅速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在破败店铺后,一个红色裙裾一闪而过。 鬼新娘。 她刚要追上去,陆远却示意她看看四周:“这空地四周商铺林立,居高临下。若有人真想杀我们,早就应该动手。” “是啊,我若是想要杀你们,早就应该动手。” 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接着,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阴影里款款走出,脸上傅着厚厚的粉,站在了陆远与夏青鸢面前,恰好背后正对着纸糊的河神像,像一尊复仇的活神。 接着,那女子却没有向他们扑过来,却不紧不慢地掏出一面小铜镜和一块手帕,旁若无人地在脸上擦拭起来。 这场景说不出地诡异——在一片断壁残垣里,一个白衣女子举着铜镜,一点点地擦去自己脸上的粉,显现出那僵尸般妆容之下的真实皮相。 像是戏子谢幕,也像画皮现身。 女人的真面目一寸一寸地显现出来,露出一张干净美丽,颇具风姿的女子脸庞。 竟然是柳娘。 “但我不能杀你们,尤其不能杀你。”柳娘凝视着夏青鸢,那眼里居然有些温情:“鸢儿,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与灵雎扬州一别,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 灵雎是她母亲的名字。夏青鸢心里一震。 “你是谁?为何知道……” “我是你母亲的闺中密友。你母亲灵雎当年是扬州有名的歌伎,和我一样。”柳娘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眼神竟然有些胆怯:“能让我好好再看看你吗?” 夏青鸢没有动,任由柳娘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竟然湿了眼眶。 这位艳名远播扬州的花魁此时褪去了那些矫饰的神态动作,仅仅是个年近不惑的脆弱女子。 “真好,真好。灵雎。你的孩子她平安长大了。” 夏青鸢听见她母亲的名字,也忍不住掉下泪来。两人相对垂泪,这场景太过出乎意料,陆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握着剑站在一旁。 “我知道你们现在不信我,待你们去过了河神庙,就什么都知道了。”柳娘瞥了一眼陆远手中的剑:“陆大人无需提防我,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至于鸢儿,你从此后叫我柳姨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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