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鸢的笔停了停,抬头直视柳娘。对方却不动神色地转过脸去,又如怨如诉地看着陆远: “陆公子,听说那鬼新娘,专门接引生前怨恨过的负心郎。你说,萧郎是不是,从前负过谁,才会横遭此难?”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触碰陆远放在桌上的手,陆远却迅速抽回了手。 夏青鸢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扬起,却冷不防陆远伸手揽过她的腰,凑近了去看她的笔记,毫不见外又状似随意地开口问:“记到哪里了?” 她白了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分寸,陆远却已经转过脸去。 柳娘:…… 夏青鸢干咳了一声,尴尬地转移话题:“方才姑娘说,那萧郎是淹死的?他是如何淹死的,你可记得当时的场景?” 柳娘听闻此言,眼里又涌出泪珠:“柳娘胆小,后来吓晕了过去,还是家仆将我抬进了屋。只记得当、当时……” “当时怎么?”两人又同时发问,却没注意到,此时窗外的石板路上,又响起了清晰的木屐声。 嗒、嗒、嗒。 “当时,有个鬼新娘对萧郎说,他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亲手将她卖给了河神。如今来找萧郎索命。那女子说完,其余的鬼新娘就围上去,将萧郎围住。当时巷子里的灯全灭了,妾身什么都没看见。” “既然没看见,那你怎知他是被淹死的?”夏青鸢再次发问。 柳娘的眼神变了变,才低下头支吾道:“柳娘只听见了一句,是那红衣裳女人说的,说要将萧郎拖进阴曹地府,让他溺水而亡。第二日又听见了他的死讯,那想必是果真被河神收了去。”接着,她又抬起头,怀疑又期待地开口询问:“难不成,萧郎他不是淹死的?” 夏青鸢没有开口,反倒是陆远接话:“仵作已验看过了,确是溺水而死。” 听闻他的话,柳娘的眼里浮现过一丝诡异的欣喜神色,转瞬又被楚楚可怜的神色替代。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缥缈的歌声,哀婉凄凉,嗓音沙哑。那歌词是江左扬州一带的方言,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陆远闻声,立刻握住手里的剑柄,和夏青鸢交换了眼神,两人同时站起来。柳娘也听见 了那歌声,脸顿时煞白,表情极为惊恐:“是鬼新娘!河神又来了!” 陆远道了一声失陪,带着夏青鸢迅速奔出去。木门外传来木屐敲击青石板的单调声音,混杂着有节奏的歌词,令人后背发凉。 陆远疾步先行走到门前,将夏青鸢护在身后,轻手轻脚卸下门闸,将门押开了一条缝,朝外看了一眼。 小巷深处,穿着红嫁衣,脸色敷着厚粉,肤白如鬼魅的女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迈着一样的步伐,唱着一样的曲调。而在那队伍的尽头,四个“鬼新娘”抬着一架步辇,那步辇全 是用白绫编成,四角垂下密密麻麻的流苏,将里面的人罩得严严实实。 那就是传说中的河神。 歌声渐渐高亢嘹亮,而原本应当守卫在小巷尽头的士兵们却像是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 天地寂静得诡异,只有一轮硕大的月亮挂在天中,而这条深巷却因墙高路窄,月光几乎无法照到。 队伍越走越近,河神的步辇也近在咫尺。陆远和夏青鸢都屏住了呼吸。 纯白色流苏微微晃动,轿中人的裙裾也依稀可见。就算只露出一个衣角,也能看见那衣料的华丽繁复。金线织进暗色的布料中,闪动如龙鳞。 木屐声突然停止,那轿子竟然堪堪停在了他们所在的院落门前。 天地寂静无声,衬得就连陆远与夏青鸢二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两人都默默将佩刀弹出了刀鞘。 其中一个鬼新娘木然地转过脸,双眼无神地注视着门缝里的陆远和夏青鸢。 不好,被发现了。 陆远迅速吩咐了她一句:“帮我看着。”就拔出刀,以极快速的动作跃出门。门口的几个“鬼新娘”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陆远趁势而上,径直冲向河神所在的步辇。 只听“哗啦”一声,陆远收刀入鞘,步辇前遮挡的流苏被齐刷刷砍掉,里面端坐的河神真容显露出来,夏青鸢却眼睛蓦然睁大,陆远也被惊得倒退一步,只因眼前这一幕太过诡异。 步辇里端坐的“河神”是一座纸扎的神像,身上披着层层叠叠的锦缎华服。脸上戴着面具:那面具上什么都没刻,没有五官、没有凿孔——什么都没有的一张脸。 “大胆。” 从那神像的腹部发出声音,沙哑尖利,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是男是女。 就在此时,巷子里的灯忽地全部熄灭,陷入纯然的黑暗。 夏青鸢听见陆远在喊她的名字,马上循声回应:“我在这儿!”接着,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了她。黑暗中,陆远带着她迅速往院门退却,周围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蛇穿 行在草丛中,令人齿寒。 然而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陆远握着她的手。 不知等了多久,那些沙沙声停止,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远处,两盏灯笼摇晃着跑近,是巷口值夜的守军。 “大人,可有看见什么异状?”领头的一个看见了夏青鸢的鱼龙锦袍,就率先向她禀报。陆远刚要张口,只好改成示意夏青鸢:“问你呢,夏大人。” 她看着军官灯盏照耀之下的地面,用手指了指:“小心点,地上有证据。” 军官哎呦一声,抬起脚来,才发现脚下的地面有一滩湿漉漉的水。他伸手沾了一点闻了闻,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是血。” (四) “你是说,昨夜那河神带着鬼新娘,不到半个时辰,就在守卫的眼皮子地下来了又走,还没有被发现?”周礼皱眉看着夏青鸢昨夜画下的河神画像,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守卫说了谎呢?”窈娘也站在一旁,摊开了其他案卷,将河神画像放在一处,仔细比对。 “就算是巷口的守卫包庇他们,任由其来去,少说也有三十余人,如何能迅速消失在扬州城里,不被其他守夜巡逻的卫兵发现?”周礼继续看着画,陆远却坐在一旁,翻起了手边 放着的话本子。 扬州自古就是说书人聚集之地,坊间流传的都是大历朝最新的话本。昨天不知谁买了几本,放在了桌上。陆远正在翻着的那本是《大历旧事》,讲开国皇帝刘玄礼与四柱国少年时的野史,也是扬州街头最爱讲的话本子。 “师父,您也别光看热闹,您昨夜与师娘在那巷中,还曾发现了其他证据?”周礼见陆远如此悠闲,忍不住探过头去打扰:“《大历旧事》?这本我早看过了,编得也太离奇,还说先皇后与左相少年时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皇帝横刀夺爱,这不是乱写嘛哈哈哈哈哈。” 窈娘听到左相二字,整理案卷的手停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陆远瞟了他一眼:“你此前说,先皇后江羽衣的故乡,正是在龙隐镇?” “是啊!师父您从前没看过《大历旧事》吗?圣上当年为何能在短短几年内扫清天下击败北胡,正是因为圣上与四柱国各有一件平定天下的圣物:斩龙刀、虎贲骑、丹青眼、羽翎卫,还有河图洛书。斩龙刀就是圣上的佩刀,当年亲斩北地可汗之后缴获,如今被供奉在国库里;虎贲骑、丹青眼与羽翎卫则不必说,而至于那河图洛书……”周礼讳莫如深地摇摇头:“从无世人见到过,最为神秘,却也在五件圣物中最为关键。” “泥版?” 周礼压低了声音八卦:“据说,先皇后江羽衣自幼就通天文历法,能预言天下兴亡运势。十六岁时就曾解出卦象,说乱世将终结于五个人之手,而她将是其中之一。只不过那时候她只是个在庙里替人卜卦的小神婆,没人信她说的话。后来,先皇后与人一同逃出龙隐镇,去了扬州。自那之后,她的卜卦异能就名扬江左,也是在那个时候,有传言说先皇后手里有一物,名河图洛书。得此物者,就是命定的天子。” 陆远放下了书,专注听着周礼讲野史:“你方才说,先皇后在龙隐镇时,曾在何处替人卜卦?” 周礼讲得眉飞色舞,闻言一愣:“在庙里啊,不然还能在哪里?” “在什么庙里?”陆远继续追问,周礼突然灵光一现,惊讶地看着陆远,窈娘也同时意识到了这个关键线索,同时抬起头来:“该不会是……” “河神庙!”院门前传来一个声音,是夏青鸢从门口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其余三人围过来,陆远先接过了她的布包:“这是何物?” 夏青鸢拿起茶壶先灌了一大口水,才笑着说:“打开看看。” 陆远将布包打开,里面金光闪闪的衣料散落开来,华美无比,众人一时沉迷于欣赏衣料之中。 “这是扬州特有的织金缎,昨夜河神身上的衣料,就是这个。”夏青鸢叉着腰,十分自信地指着那些缎子。 陆远拈起其中一件,仔细观察上面的金丝花纹,果然与昨天看到的龙鳞状波纹几乎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那河神也是人,也穿扬州产的衣料。”周礼托着下巴,连连点头。 “昨夜河神又现身扬州城一事,已经在城中传遍了,现在人心惶惶,年轻女子都不敢出门,各家商铺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夏青鸢一路跑回来,又急着分享线索,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陆远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顺手递给她一杯热茶,继续低头分析案情:“昨夜柳娘请我们三更天去她府上,‘河神’恰巧在那时出现,又恰巧在‘河神’消失后,让守卫撞上我们站在血迹旁边,怕也是这个目的。” “什么目的?”周礼一时没跟上节奏。 “京城来的羽翎卫也撞见了‘河神’,还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逃走。如今全扬州城怕是都知道了‘河神’之神通广大,连你我都无法阻拦。”一直没有说话的窈娘在此时接话,手里捧着一册案卷与一张昨夜夏青鸢临摹的画纸,铺在长桌上。 “这个,是龙隐镇的河神庙塑像。这一个,是昨夜青鸢姑娘画下的‘河神’样貌。”窈娘指着两幅画:“你们看看,可发现了什么疑点。” “就是这个!我方才在市集上跑了几十家铺子,找昨夜看到的布料,发现扬州城里几乎每家店铺,都会供奉此神像,以求财神庇佑。问过后才知道,这神像名叫‘乌将军’,是扬州本地的城隍,也是河神。而龙隐镇中,送少女做活祭的地方,应当也是此类供奉‘乌将军’的河神庙。” 那案卷是一幅长卷,摊开来是一张古画,中间一块泛黄的纸上,画着一尊神像,造型诡异。他通体以乌木雕成,却没有五官。手里拿着一块青石板,上面却没有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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