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站在雾中,先看见了夏青鸢。他没有上前,而是定在原地,听她焦急地喊她的名字。 滇南王退了一步,退进了浓雾之中。 在他最后的目光里,看着陆远应着夏青鸢的声音走过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从她背后抱住了她。 她先是惊喜,接着像想起什么似地,想要挣脱这个拥抱,但陆远从后面捂上了她的眼睛。 “让我抱一会,等雾散了,我再不纠缠你。” 她渐渐安静下来,陆远放在她眼睛上的手被泪水沾湿。 她将手放在他手心里,两人的手在腰间紧紧相握。 四周喧嚣哭喊也暗淡下去,浓雾散了。 陆远终于放开她的手,也放开抱着她的手臂,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她睁开眼睛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
第7章 第六集 断情丝 (一) 扬州河神一案,破获了祸乱江左的一众人等,又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带着在船上截获的赃物回京,一时间羽翎卫的名声在朝野上下更为响亮,回到京城时,路边竟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陆远黑着一张脸走在最前头,夏青鸢与其他人一道紧随其后,耳边听到的切切私语无数,也有不少对陆远的仰慕之词漏进她的耳朵。 “听闻跟那陆大人年纪尚轻,已承继了陆将军的定远侯爵位,又是羽翎卫指挥使,日后一定青云直上,前途不可估量啊。” “陆大人可有婚配?” “听闻在江都时,曾娶过一位夫人。但听闻那夫人性格易怒又善妒,曾因陆大人深夜未归,大闹天香阁。” “唔哟哟,不得了。那少不得要另娶,不知何时收庚帖,待我打听打听。” 路人正说得热闹,却冷不防一人一马停在了面前,抬头时却是个穿着羽翎卫制服、长相白净的小个子士兵,脸上简直写着心情不好四个字:“陆大人与夫人不日就要和离,想递庚帖的,可千万别误了好时辰。” 夏青鸢抛下这句话就走,路人先惊后喜,纷纷议论着要回去告诉亲朋。她骑着马刚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陆远就在不远处勒马等着她。 “就这么想我另娶新妇?”他与她并辔向前,两人都目不斜视,陆远的声音却不像表情那般淡定。 “京城许多好人家的女儿,如今排着队想许给陆大人。陆大人知道我并非良配,这婚事也不过做戏,大人无需再与我纠缠。”她尽量平静地回复他,攥着马缰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陆远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说过,不会再缠着你,但也不必再费心替我找其他女人。” 说完他就扬鞭策马向前走,留她在身后。夏青鸢骑马走得缓慢,冷不防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回头看时,却是窈娘关切的眼神。她朝窈娘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进了皇城,去太初宫禀报扬州事件始末。大殿上依旧没有皇帝的身影,龙椅上空无一人,垂着珠帘。而龙椅旁边站着九千岁,手中拿着烫金盖帝印的诏书。 “扬州一案,羽翎卫指挥使陆远、窈娘、夏青鸢、周礼等有功,各晋军阶一级,赐金百两,绢百匹。” 宣读完诏书,韩殊即退立一旁,内侍环顾左右,宣布无其余事禀告即退朝。三公九卿百官沉默不语,谁都没有提这案件背后牵连的江左世家要如何处置。 夏青鸢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却被陆远一把拦住。她看了他一眼,咬咬牙,又退了回去。 韩殊在殿上的角落里看着她。大殿里只回荡着夔龙滴水计时的声音。一滴,两滴。直到群臣退散,夏青鸢也要离开,背后却传来韩殊的声音: “夏大人,请留步。” 陆远也停了脚步,在殿外留神听着动静。韩殊笑着向夏青鸢招手:“圣上有口谕,请夏大人进宫面圣。” 陆远眉头一皱,刚要回身走向她,却被她的眼神唤回了神志。她用那双倔强的眼睛看着他,不发一言。陆远停了脚步,转身离开了大殿。 夏青鸢随韩殊穿过重重宫殿,向宫阙最深处走去。一路上,韩殊没有说话,她也未能揣测皇帝究竟为何要在此时单独召见她。 难道是她恢复记忆的事已经被知晓了?可那天在龙隐镇,只有陆远知道她突发异状的前因后果。她此前从未见过皇帝,那个传闻中的刘玄礼。 她想起在扬州时,说书人提起他时,都只讲他横扫乱世的前半生,到大历初年时戛然而止,就像他已不再是个活人。 君门深九重。她的脚步踏在金砖上,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廊外只有芙蓉花寂寞开落。 连她也偶尔才会想起,皇帝曾经与她的父亲、还有眼前的九千岁是并肩作战的挚友、以死相托的知己,如今却都成了黄泉陌路人。 “到了。夏大人,圣上如今……双目不能视物,言语千万当心。”韩殊将她带到一处偏殿前,就要离开。她疑惑地看他一眼:“左相大人,圣上只召我一人前去吗?” 韩殊对她笑笑:“是。” 是什么机密之地,需要韩殊亲自送她前来,路上一人都无?她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面前这幽深黑暗的大殿里养的不是帝王,而是什么能够吞噬人心的野兽。 她一步步地踏了进去,大门在身后合上。面前的宫殿里四处燃着沉水香,尽头隐隐有水声,像是一处温泉或是水池。 她心中的不安感觉愈加强烈,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直到尽头的光亮愈来愈盛,她终于看见一处用厚重纱帘笼罩着的温泉,水池边靠着一个人,鬓发银白。听闻脚步声,他才转过侧脸,那轮廓俊美的脸上,一双眼黯淡无光。 她立刻停步,行了大礼:“问陛下安。在下是四品羽翎卫夏青鸢。” 池水哗啦一声,像是皇帝要出浴。她吓得不敢抬头,过了半晌,面前才传来皇帝的低声轻笑:“大历朝的臣子里,能活着到这议事殿里来的,你是第三个。” 她心中疑惑,却仍旧没有抬头。直到穿戴整齐的皇帝走到她跟前,朝她伸出手:“再不起来,还要孤扶你吗?” 此时,她才第一次抬起头,看清了皇帝的模样。 话本里没有夸张,刘玄礼长得确实惊为天人。当年江羽衣在群雄荟聚的扬州城里能与他一见钟情,也并不算是奇谈。 只是他那双眼,像是一幅绝世的画作上,人物忘了被点睛一般空洞无光,比画作被毁掉更令人难受。 他像是察觉到她看得入神,却并没有真正生气,只是嘴角扬起,轻斥道:“大胆。” 夏青鸢才忙不迭地低下头去:“臣失礼。” “无妨。夏焱若是还在,看孤这样子,怕也是要感慨一番。” 他轻车熟路地转身,走到温泉旁的石桌边坐下,扔给她一本奏折:“夏卿,孤叫你来,是与你商量一件要事。” 夏青鸢应声走过去,打开折子,凝神看完之后,才抬头看着皇帝:“陛下想让臣……嫁给滇南王?” 那折子的尾端盖着滇南王的印戳,上面也是刘退之的字迹,是他请求皇帝赐婚的文书。而求娶的对象,正是夏青鸢。 “可臣与陆……” “你与陆远的婚事,是朕当年擅自做主,命陆远去江都求娶的。”皇帝打断了她的话:“陆远此人恩怨分明。夏焱当年救陆停渊,于他有恩。你只有待在他身边,才能免于韩党与世家的戮害,故出此下策。” “不,是陆远他自己要……”夏青鸢拿着那张求婚的折子,却再也看不下去。 如果当年陆远求娶她,确是皇帝的意思呢?如果皇帝未曾下令,陆远还会罔顾天下人的非议与当年悬案留在心中的芥蒂,依然求娶她吗? 皇帝不再回答,只是向后靠在石桌边的卧榻上闭目养神。香炉里的青烟笼罩在他周身,将他衬得更不似人间的存在。 “这婚书,孤交与夏卿。若是愿意,就将这折子带走。不愿意,就放在桌上,孤可当做你未曾来过此地。” 她此时抬头,才恍然看见皇帝身后,那浴池的墙壁上赫然雕刻着的整面神像,女子玲珑剔透的侧脸、手中的石板、脸上似落非落的泪珠。 是河神,也是江羽衣。日夜伫立在池水旁,垂泪看着她行将就木的爱人。 “先皇后在世时,常与孤讲起从前在扬州的事。”皇帝闭着眼躺在榻上,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和她说话。 “先皇后说,她幼年时在一座扬州乡下的破庙里做神婆,忍饥挨饿是常事,更有羞辱鞭打,年纪到了,就要被赶去富人家卜卦,唱卜辞,跳祝神舞,和娼妓没有什么两样。那时候,她常想着,若是日后能去扬州就好了。扬州城三百六十行,总能谋到一门生计。后来,果真去了扬州,却发觉扬州不过是一座更大的河神庙,装饰更华丽,内里更肮脏。” 皇帝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了下去:“孤与羽衣,真正在一处的时候,不过一年有余。大半时间,是战场离乱、身不由己。她常问孤,何时能天下太平,能有我们二人的家,过寻常夫妻的日子。孤总是骗她,说打完下一场仗。” 浴池里,池水滴答落下。夏青鸢手里拿着求婚的折子,抬头看着神像无暇的脸。 “后来,她没等到最后一场仗打完,就先一步去了。”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停顿了许久。 “其实,孤很怕死。这天下希望皇帝死的人很多,其中想必也有你。因为这皇帝是个昏君——昏聩易怒、宠信小人,仅凭一张画就定了陆将军与乃父的死罪,还放任韩殊祸乱朝廷,结党营私。但只要一想起她还在九泉之下等着,就不再怕死。” “孤时常悔恨,若是当年没有要她陪在身边,或许她可以活得久一些。终究是孤的贪念害了她。” 又一滴水从神像的颊边落下,掉进池水中。 “多谢陛下点醒。臣明白了。” 她站起身,朝皇帝行了大礼。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可退下。珠帘晃动,夏青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皇帝起身往石桌上探了探,桌上空无一物。 她走出殿门不久,在后花园中遇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滇南王。他依旧是一幅摇着扇子的悠闲模样,看了看她手里的折子,了然一笑:“青鸢姑娘,竟愿答应与我的婚事?” 她把婚书放进衣袖中对他一拜:“谢殿下垂怜,青鸢从前多次受殿下帮助,心中感激。但对殿下无儿女之情。若这是殿下想要的婚事,那么青鸢愿意。” “我本无意于成婚,若是要娶王妃,只想找一个与我相敬如宾、能协理政事的女人。”滇南王一笑,收起了扇子:“本王求娶青鸢姑娘,也是因为青鸢姑娘素来铁石心肠,天大的委屈也能当做无事发生。你我都无情,刚好是佳偶。” “殿下不要取笑我。”她抬眼注视着他:“青鸢不是铁石心肠,只是走投无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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