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退之怔了一下,继而难得地温柔一笑,没有取笑也没有调戏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摇头:“本王这辈子遇上的女人,怎么都是这般脾气。” 接着,他将手里的扇子塞进她手中:“这把扇子就算是约定的信物,愿你我好聚好散。” 此时身旁的树丛哗啦一响,一个人影倏忽闪过。她下意识回头,依稀看见羽翎卫的鱼龙服在花影中晃了一下,又消失不见。 “是谁?”她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却无人应答。 “这里是禁苑,大抵是守卫。时候不早,本王送你回去罢。” 她摇头谢绝:“不必了,陆……”话刚说出口,才想起自己已经和陆远分道扬镳,如今又接受了滇南王的婚约,可说是一刀两断了,才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陆远再不会等着她。 她拖着步子走出重重宫门,又走出皇城,天色已经昏黑。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宫门外, 她心中一喜,跑过去才发现驾车的人是周礼。 “咦,师……青鸢大人,师父没有同你一起出来吗?” “什么,陆远他也在宫内?” “拂晓时分他与你一起进宫,又说要等你一同回去,如今你倒先出来了。” 她停下脚步,猛地想起方才在花丛中见到的人影。于是抬头对周礼一笑:“我在此等他,你先回卫署。” 周礼摸不着头脑,只好挥鞭策马离去。 她目送着周礼离开后,才在宫门外寻了个显眼的地方站着,眼神直勾勾盯着宫门。此处是皇城与宫城的交界,百官川流不息。她虽穿着羽翎卫的制服,杵在那里也十分显眼,引得路过的人无不朝她望上一望。 她等了不知有多少时辰,等到腰酸腿软,天色昏沉,暮色笼罩京城,等到皇城里都掌了灯,也没有等到陆远出现。等到实在困倦,就靠着石阶旁的阑干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脚步声忽地惊醒,睁眼时,恰看见陆远正伸手向她,眉头紧皱。见她醒来,也惊了一下,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你在此处做什么?”他语气僵硬,神色里却是藏不住的担忧。 “等你啊。”她想着不如坏人做到底,索性没皮没脸地一笑。 “为何等我?”他终于转过眼神,叉着腰看她:“你觉得戏弄我很有趣?才收了滇南王的婚书,又在此处等我,这算什么?夏青鸢。” 晚风吹过,她闻到一丝酒气,才抬头看他,避重就轻地问:“你喝酒了?” 陆远上前一步将她拉起来,先是本能地去握她的手,在最后一刻却改成隔着衣料攥住她的手腕。她顺势起身,一个趔趄向前扑去,他下意识握住她的腰又迅速放开。 “腿、腿麻。”她抱歉一笑,马上推开了他,陆远却依旧攥着她手腕:“我问你为何等我。”他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出奇,平日掩藏的情绪也在晚风中流露出来。 她抬起手,手指上下游移,摸他的眉骨和眼尾。陆远顺势握住她的手:“你若是想通了,我这就去禀告陛下,请他收回赐婚的圣旨。” “陆远,我今夜等你,是为了与你好好告别。” 陆远的眼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当真要嫁给刘退之?” 她笑了笑:“陛下方才在宫里,与我说了些从前的事。是我从前没有想通,觉得纵使前路坎坷,只要两人一心一意,也未必不能圆满。可我忘了天意磋磨,最是毁人心智。我不愿让你我的恩怨毁了这段情意,不如就停在这里。” 陆远向后退了一步,一点一点放开了她的手,眼里的一团火渐渐熄灭,最后自嘲一笑: “你觉得如此好,就如此罢。” 他转身离去,脚步摇晃。她捂着脸在空荡荡的台阶上,天上一轮圆月,圆满得残忍。 (二) 次日,夏青鸢在窈娘的卧房中醒来,昏沉中抬头,发现衣裳都已换上了整洁的女子寻常衣服。窈娘掀帘进来,看到她醒转,笑得无可奈何:“昨夜是……是周礼与我说你在宫门外等到深夜,要我接你回来歇息。”窈娘递给她一块热手巾擦脸:“你与陆大人的事如何了?” “我已与陆远和离,还接了滇南王的婚书。不日圣上就会下旨赐婚。”她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窈娘愣了愣,继而噗嗤笑出声:“青鸢姑娘,你这斩断情丝的狠劲,比得上京城弥陀寺的得道高僧。” 她用力擦了擦脸,深呼吸了一口,继而轻巧地下地穿衣:“如此也好,我们当年的事牵连太广,本就不应当成婚。” “但情意还在,你当真能割舍得掉吗?”窈娘在她背后问,也像在喃喃自语。 “只要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她穿好衣裳,束起发髻,在妆台前的铜镜上无意间照见自己的脸,却怔住了。 她已许久没有穿过女子衣裳,这张女子的脸映在镜中,竟像是别人。 “青鸢姑娘穿寻常衣裳这样好看。我竟也未曾见过。”窈娘走过来,拿起妆台上的木梳,将她按着坐在镜前,散开她的头发:“今夜宫中有宴会,滇南王也在。想必圣上要趁此时下旨赐婚。既然已决意斩断情丝,不妨好好梳洗一番,容光焕发地去。” 夜间,月亮初升之时,皇城外马车络绎不绝,受邀参与宫宴的大族与臣子门都盛装出席,花面交相映,美不胜收。 窈娘的马车也停在宫门外,走下两株并蒂牡丹花,一朵妖冶,一朵清丽。 夏青鸢今天难得地穿着宫装,头发高高束起,月白齐胸襦裙外面罩着轻纱半臂,如云似雾,额间点着花钿,用团扇半掩着脸,走得歪歪扭扭,浑身不自在,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是风姿绰约。 窈娘一把拉住她,风风火火地往宫门里走,琉璃耳坠子晃得夏青鸢犯晕,她皓白的手腕与颈项也晃得她犯晕。连她也差点忘记,眼前这个平日里冷言冷语的羽翎卫杀手,盛妆后却是个令人见之不忘的美人。 “窈娘,这宫里可有你中意的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窈娘的脚步沉滞下来,过了一会才开口:“有过。” “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也有你吗?”不知怎么地,她今天格外想问些别人的事。 “他很好,待我也很好。但他心里……早有了别人。我就算再努力,也比不过那个人。” 月色清冷,她们站在殿外的台阶上,听乐声缥缈,从宫殿楼阁中传来。 “原来窈娘你也会为情所困。”她叹了口气。 “像你我这般苟且偷生的人,情之一字,最不足道。” 窈娘只是微笑着。 “不能谈情,不敢谈情。那你我如此苟且偷生地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夏青鸢歪着头问她,也像是自言自语。 “有些拼了命也要去做的事,也有些就算死也不能做的事。” 暮鼓在此时敲响,响彻京城,宫宴开始了。 “我就说,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做什么羽翎卫,自古以来,女子出入朝堂的,可有好下场?” 她就这样顶着喧嚷的吵闹声走进了宴会厅,四座一时安静。直到她径直走到陆远身边的空坐席,堂而皇之地坐下,众人才反应过来:“这女子就是传闻中的陆夫人?这样貌虽看得过去,却也算不得上乘,比窈娘大人不知差了多少,如何就得了王侯青眼?” 她在一片毫不顾忌的八卦声里坐在了陆远身边,他只顾着闷头喝酒,连眼睛都没抬一下。直到她拿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陆远才顿了顿,开口提醒她:“那是我的酒杯。” 夏青鸢低头,才发现自己拿错了酒杯。然而陆远的那只已经被自己沾上了唇脂,金杯上留下一道朱红痕迹。她咬了咬唇,心中暗骂自己粗心大意,陆远已经拿过了杯子:“无妨。” 接着,他连杯沿都没有转,就着她的唇脂喝了一口酒,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倒酒。这下坐不住的反倒是她,也拿过一只空杯子闷头倒酒,两人赌气似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看傻了暗中围观的众人。 大宴快要开始,乐舞响起,滇南王才摇着扇子姗姗来迟。还是穿得堆金叠绣金光灿灿富丽堂皇,仿佛一只开屏孔雀。只不过穿的人是他,再浮夸的衣服都变得合理。滇南王的桃花眼顺着坐席一瞟,就看见了恨不得找个屏风把自己挡起来的夏青鸢,朝她灿烂一笑。她躲不过,只好报以皮笑肉不笑。 滇南王落座,却恰好就在她与陆远的坐席对面,隔着歌伎献舞的锦毯,与她遥遥相望。此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单手托腮对她抛了个飞眼,接着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噼啪”声,陆远面色如常地捡起了摔在地上的玉杯。 “不小心。” 夏青鸢在心中默念造孽造孽,不知自己今夜有没有命走出这个大殿。 “你喜欢他什么。” 陆远突然开口。 “谁?” 她还沉浸在构思逃跑路线中,被陆远突然发问,竟一时没反应过来。陆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滇南王。” “啊,我……我喜欢他,因为他对我无意。” 她微笑了一下,放下了酒杯:“滇南王求娶我也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对他动心。” “你当初也曾觉得,不会对我动心。” 他语气里的醋意快要漫到她身边。夏青鸢一时语塞,只好破罐子破摔:“往事不要再提,那时是我色令智昏……” “你说什么?” 陆远今晚第一次转过头看她,两人其实离得不远,因此恰看到了她穿着的齐胸襦裙与轻纱半臂。夏青鸢喝多了酒,双颊飞红,双臂搁在桌席上,一双醉眼胡乱飘着,看谁都有情意。 他忽地有些生气,却不知为何生气:“原来你当初说对我有意,是色令智昏。” 她也生气,却是因为近日来接连不断的委屈。也是今夜酒壮怂人胆,就点头接上他的话: “是啊,谁知道当年信誓旦旦非我不娶的人,是因为受了皇上的诏令呢。” 她越说越气: “陆远,我当初那样一心想与你在一起,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可怜?” 他忽然安静下来,眼里又是她看不懂的情绪。陆远想伸手抹掉她眼角尚未掉落的泪珠,又缩回了手。 “你都知道了。是陛下告与你的吗。” 她也转过脸,与陆远恰似一对貌合神离的假夫妻:“是。若是陛下不告诉我,你连这件事也要一直瞒着我,是不是?” 沉默中,滇南王不知何时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弯下身停在他们的坐席前。陆远立刻起身,两人像蓄势待发的狼与虎一般对视着,最终还是滇南王摸了摸鼻子,双眼弯弯,笑得客气又欠打:“陆大人,听闻你已知道了,昨夜陛下下旨赐婚的事。你们假夫妻也做不了几日,何必还要吵架呢?不如喝我一杯酒,日后朝堂上还要相见。” 陆远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夏青鸢拼命向刘退之使眼色,对方却浑然不顾,像是铁了心要看看陆远发怒的样子,还觉得颇有趣味。而她看向对方的眼神,在陆远看来却像极了眉目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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