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多年后,裴仲卿归来,众人才知道,这些年来他并未离开裴家,而是换了个身份,变成了暗处的棋。在他的手上,一众足以与羽翎卫分庭抗礼的江湖暗卫被培养起来,被扶桑国渡海而来的杀手培训,以榉木面具与芍药花为标志,称为百花杀。 裴仲卿是裴季卿的族叔,两人却截然不同。如果说裴季卿是皎皎明月,裴仲卿就是月食。 裴仲卿到来后,接管了裴家。黑衣杀手控制了裴府的每一个角落,当然也找到了依旧守在门外的她。 黑衣男人只看了她一眼,就只轻笑了一声,说她是自己人。 那句自己人,不知为何,让她觉得十分恶心。 她向裴仲卿行礼,请求他允许自己依旧守在裴季卿住处,递送三餐。她知道没有人敢靠近那座屋子,婢女们都觉得少主疯了。 裴仲卿看了她一会儿,说好。她谢过之后出门去,才发现自己双腿在发抖。 她竭力定了定神,朝裴季卿所在的别院飞跑过去。一路上被树枝划破了衣服也顾不得,只想快一点,快一点到他身边。 那里大门紧锁,她就撬开窗上钉着的木板翻了进去。屋里一片狼藉。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亮灰尘飞舞。她四处找着,喊着裴季卿的名字。终于在一架翻到的屏风后找到了他。 昔日风光无限的裴郎,现在瑟缩在屏风后,衣裳散乱,听见呼唤后,双眼茫然地抬起,看见了她,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他蹙眉沉思,像是在想她究竟是谁。片刻后,才试探着唤出一个名字:“芍药。” 牡丹的心向下一直坠下去,坠到了底。然而她还是笑着,半跪下来,像捧着珍宝一般地捧起裴季卿的脸,用衣袖擦拭他脸上的灰尘和血痕。 他起先还在向后躲,她极有耐心地等待,直到他接受了她,慢慢地从屏风里挪出来,她才看见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自己撕扯得破烂不堪。 她不知道裴季卿曾经历过什么,只觉得心里紧揪着,比自己挨打更疼。她找来干净衣服,替他擦洗脸颊,却在继续往下擦拭时停了手,摸了摸发烫的脸。 平日里他身为家主,衣着厚重繁复,看不出身材。可她早该知道,弓马骑射俱佳的裴季卿自然不会是个孱弱书生。 她此时才意识到,他们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己这样做,也未必不是在占裴季卿的便宜。待醒来后,知道了与他朝夕相对的不是芍药而是她,又会如何看待她? 她正在胡思乱想,握着手巾的手却被攥住。他抬起那双漂亮得让人心惊的眼,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汗水从他额间滴答落下,他有气无力地抓住她的手腕,低头靠在她颈项间。 “热。” 他声音很低,却将她从胡思乱想里唤醒。 “裴公子,我是牡丹。” 她终于在裴季卿的手放在她腰间的一瞬,咬着嘴唇说出来这句话。 他眼皮抬了抬,又沉重地垂下,放在她腰间的手却在收紧。他将她圈在了怀里,呼吸平稳起来,竟就这样睡着了。 屋外依然下着雨。她被裴季卿抱着,腰肢酸软,却一动不敢动,心里被窃喜塞得满满当当,怕一挪动,那喜悦就会漫溢出来,无法收拾。 裴季卿睡着时很安稳,像个孩童。近看时才能瞧见他眼角有颗泪痣,嘴唇也薄而锋利,是个能够流连花丛的长相。 只是他早早就成了裴家的少主,也不知从前有过什么往事,有过什么挣扎,才能有那么疲惫又悲悯的眼神。 四处无声,雨势也渐渐小起来。她看着那张恬淡的脸,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沾了一沾。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牡丹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就在这时,裴季卿睁开了眼睛。她惊慌地想要抽离,却被他握着腰动弹不得。在那一瞬间,牡丹看见裴季卿的眼神清澈深邃,像是已经恢复了神志。那一眼像是看穿了她故作谦卑的外壳,看见了那个卑微却贪婪的她。 他的眼神只有一瞬间的清明,却足够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牡丹拼命挣脱,他的双臂却极有力,将她圈在怀中。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他忽然握着她的下颌抬起,两人眼神相接,她看见那双清澈的瞳孔又变得幽深。 “滇南……有一种药人,自幼服食毒物,百毒不侵,但也不可停药。我,便是药人。” 他声音混沌且痛苦,她却突然安静下来。 “每一任裴家的家主,在出生之后,都会被做成药人,喂食毒药,直到成瘾。如此才不会逃跑。” 他紧紧抱着她,勒得她骨头都疼痛。 他的眼神直直盯着地上的黑色粉末,白色瓷瓶的碎片散落一地。 “我以为,只要十年不碰,我就不再怕它了。没想到,还是一样。还是一样。” 他声音嘶哑,眼神绝望。牡丹被他抱着,却觉得濒临破碎的是抱着她的人。 窗外雨势又大起来,乌云遮蔽了月光。屋内昏暗,只有一盏她刚来时点着的油灯,灯火如豆。 她终于抬起手,抚上他的背脊,轻轻拍了拍。他呜咽着,像一只受伤的兽。忽然灯火一颤,他猛地将她推开,呼吸急促地转过脸去:“快走。” 然而被推倒的女人一动未动,只是笑着看他,眼里是一样的神情:疯狂且悲悯。 “我不怕,我早该死了,如果死在你手里,也是件好事。” 裴季卿仍旧喘着粗气,竭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寻找着什么,终于在桌上找到了茶壶,倒了一杯水喝下,茶壶里却再没有一滴水。 “水,给我水。” 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将刚换上的衣服又撕开口子,额头有大滴的汗水掉落下来。 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一个冰凉的唇覆在了他唇上。焦灼心绪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他握着她后颈,将她按在桌边深吻,寻找所有可能缓解干渴的水源。 裴季卿热烈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来得更迅疾。然而她只是愣了一会,就将双臂搭在他肩上,更热烈地回应他。 如果这是她的幻梦,那么不妨将这场梦做到底。 裴季卿学什么都快,学这件事也是无师自通,或许是药效的作用,他的动作并不温柔,屋内热气蒸腾,她却觉得无比爽快。 四月的梅雨季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扬州的天气彻底放晴时,已是第三日的清晨。牡丹发现裴季卿睁开眼时,看她的眼神不再混沌,又回复了澄澈。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恢复了神志,也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只是那冷静澄澈的眼神足以将她击溃。她潦草起身,收拾了一番,站在门前向他辞别。 “你是谁?是芍药,还是牡丹?” 他没有挽留她,只是开口问了一句话。 这几日屋里的动静剧烈,早已瞒不住裴府的人。他们卸下了门锁,将三餐与沐浴物品搁在门外。任由她独自与发病的裴季卿共处一室。 她是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牡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就踏出了屋门。 走到院门外,她迎面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是芍药。 “今后,你不可再踏进裴府一步。如若把此地的事说出去……” 芍药强作威严地开口,看着身上遍布暧昧痕迹、衣冠不整却神情高傲的她,不知怎地有些惧怕。 “百花杀的规矩,在下知道。从此后,裴府再无牡丹。公子生病时,悉心照料公子的,是芍药夫人。” 她没有再看芍药一眼,与她擦肩而过。 她路过许多熟悉的风景。裴府种满花树的小径、他为她解围的池塘,还有她自己栖身的偏僻院落。 从此后都不与她相关了。 只是牡丹自己不知道,那一天的她全然不似从前,原本那张木然的脸上有了焕然一新的表情,眼里熠熠有光。纵使粗服乱发,却如同出水芙蓉。在那张灵动的脸面前,万花黯然失色。 八) 裴季卿从屋内出来后,家中上下齐齐下拜,恭迎家主回归。 听闻他复原的消息,裴仲卿便挥衣离开,渡海而去,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这就是海上裴氏,每一代都有两个家主,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而站在最前面,向裴季卿行大礼的人,是芍药。 她换了件朴素的衣裳,脸上毫无妆饰,眼角有泪痕,红通通的一张俏脸。然而裴季卿只恍惚了一瞬。 所有人都盯着他与她的动作。裴季卿站在那里,看了她良久,才缓缓走过去,伸出手扶起了她。 “夫人。这几日照料裴某,有劳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芍药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郁神色。 从那以后,裴府中少了个戴面具的女侍卫,多了一对新婚夫妇。裴季卿一如既往地温厚端方,焚膏继晷地处理府中大小事务,直到深夜,书房中都灯火通明。 渐渐地,府中连最不晓事的仆从都知道,除了发病那几日,芍药曾连着三夜待在他房中之外,两人婚后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是形同陌路。 流言越来越盛,也传到了戚氏的耳朵里。于是芍药终于在某个深夜,提着灯走进了裴季卿的书房。 刚进书房,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是她新婚那夜丢下裴季卿逃走,却被裴仲卿截住后,他告诉她裴家与百花杀的秘密时,所闻到的返魂香。 那个黑衣男人如深海般莫测,三言两语就打消了芍药想逃离裴家的想法。 “长公主,若是想握住天下权柄,替先皇后复仇,就必须嫁给裴季卿。” 他握着她肩膀,带她看裴家府库里的奇珍异宝。都是她只在话本里听过的东西,单一件就价值连城。 “只要长公主听话,别说裴家,连天下都是你的。” 想起他那句话,芍药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裴季卿的书房。 “夫君。” 裴季卿忽地抬头,眼神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她走进书房,将香炉里的香气拨灭,眉头微皱,却努力装出讨好的神情。 “不是说病已经好了吗?为何还要燃着此物。芍药不喜欢。” 裴季卿突然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芍药忽然觉得有些慌乱。 “我的病不会好,你是知道的。” 他忽然站起,一步步地走向她,接着伸手,一把扯开她的衣领,眼神痛苦得像是要溺水而死的人。 “裴、裴郎。” 她握住他手腕,肩膀一半光裸在外,在灯下光滑白皙,如同玉石。 “不对,不对。”他捂着额头靠在书桌边,大口呼吸着。 “你身上,应当有伤才对。有……鞭伤。” 他像是忽地想起什么一样,冷怔在原地,继而哈哈大笑,笑得芍药浑身发冷。 “我怎么能认错呢,你们如此不一样,我怎么会认错?” 烛火摇曳中,裴季卿站起身,披了一件衣服,推开门便走了出去,没有再看芍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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