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有事情的转变都发生在十六年后,裴季卿二十八岁那年,芍药及笄,裴家新来了一位与她相貌别无二致的女子,名叫牡丹。 那是江都城的春三月。裴家请了前朝宫中的司礼为她上妆,江左绣娘为她绣了织金雀翎的礼裙,裙裾逶迤数尺,光华耀目。 那个叫牡丹的女子跪在她屋里,抬头时众人都屏息了一瞬。只有戚氏面色如常,说牡丹是裴家为她培养的贴身随从。日后若是她有危险,她便会扮做芍药的样子,让她脱身。 “牡丹这张脸,是裴家千辛万苦找来,又请了江左技艺最好的医师,照着你的样子,切皮削骨改成的,费了不少功夫。” 戚夫人往她头上插金簪的手未曾晃动,言语平淡得仿佛在说一只猫狗。 她只惊讶了一瞬,便欣然接受。自幼时起,替她牺牲的人就数不清,眼前这个与她相仿的女孩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可以让她平日里用面具挡着脸吗?我看不惯有个像我的人跟在左右。” 芍药抬头,语气娇憨。 裴季卿就在那时走进了她的房门,牡丹与芍药同时抬头望向门外,然而他的脸只落在牡丹的身上一瞬,就重新温情脉脉地看向芍药。 “好了吗?这样迁延,宾客们要等急了。” 他的话没有责备,只是宠溺。 “裴郎莫急,就快好了。” 戚夫人看着小儿女眉来眼去,嘴角扬起,重新替她整了整鬓角。 阳光照在堂屋里,堂前跪着衣裳简朴破烂的女子,堂上坐着衣裳华贵、美艳夺目的女子。只是二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牡丹攥紧了袖口,低下头去。余光恰看见裴季卿洁白的衣角从门口飘走,脚步没有停顿。 五) 从此,芍药身边就多了个戴着面具的贴身侍卫,人们都唤她牡丹。 牡丹比她长几岁,两人身形肖似,只是牡丹更高一些。站在一起时,便如并蒂莲花,更衬托出芍药的活泼鲜艳。 牡丹少言寡语,无人知道她的身世。连戚氏也只知道她是裴家上一任家主十余年前便找来,培养在深山中,历练多年,常年戴着榉木面具,连脸上也少有表情。 芍药与牡丹不亲近,只是这个侍卫恪尽职守,日夜在她身旁守候,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牡丹的存在。 自从及笄礼之后,裴季卿便更常来芍药住处看她。戚氏说,是看小姐已成人,婚期也将近,裴郎有意与她多叙一叙儿女私情。 她却觉得裴季卿就算来得多了,每次也匆匆忙忙。只是看她一眼便走,偶尔送她一些小玩意,尽是她喜欢的市井吃食或是珠花钗戴之类,她都顺手给了牡丹。 日子久了,她觉得或许裴季卿并非对她无意,而是天性如此,对谁都温厚体贴,从无疏漏,也无偏袒。偶尔她觉得,裴季卿这样,其实也是一种凉薄。但她被裴家赠予的东西太多,早就失去了挑剔的资格。 直到两年后的那个雨夜,她才知道裴季卿并非天性如此,只是那个能够切开他温润公子外壳、看向最暗处的人并不是她。 六) 牡丹自从第一次见到裴季卿起,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能触及到的男人。 江左裴郎,白衣诸侯,天人之姿,不染尘泥。 没见到裴季卿之前,她以为那些都不过是话本里的溢美之词。看见他之后,才觉得话本里的语言实属平铺直叙。然而后来她才发现,与他的温良品行比起来,容貌只不过是点缀。 牡丹知道自己是个替身。从十六年前,四岁的她被裴家的人从乱葬岗里捡到起,她就知道自己将成为某个叫芍药的贵人的替身。她没有家人、没有身世,只有被捡到时怀里揣着的一张手帕,上面绣着一行莫名其妙的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为了活下去,她被告知芍药的言行、喜好、长相、表情,照着她的画像亦步亦趋地练习,学那些她平日里根本用不到的茶道香道、弹琴舞剑。 而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深山里的训练场上搏杀。杀到仅剩她一人时,就被带离了那座修罗城,给她赐名牡丹,告诉她,终有一日,她将替那个名叫芍药的人去死。 她就是那样踏进了裴府,看见了芍药,也看见了裴季卿。 及笄之后,牡丹又在裴府中见到了裴季卿几次。每次他都行色匆匆,身后跟着许多同样行色匆匆的家仆,拿着算盘账本或是锦盒,穿花拂柳而来,惊鸿一瞥后,与她擦肩而过。 她很少见到那样漂亮的人,更何况那漂亮的人无论多忙,眉梢眼角也平淡温和。只要见了她,也总会点点头,礼貌一笑。 从没人对她笑过。牡丹庆幸自己戴着面具,没人看见她的脸。 第一次与裴季卿说话,却是在她入府三个月后。那是个黄昏,芍药在后花园百无聊赖地玩蹴鞠,总把球踢进水池里,要她去捡。她每次都一声不吭地跳进水池,在齐腰深的水池里找到球后,洗干净递给芍药。 池里种着荷花,荷叶下全是污泥。几个来回后,她就全身脏污。然而没有芍药的命令,她就一步都不能稍离。 裴季卿就是在那个时候踏进了院中,先看见了她,眉头瞬间蹙起,质问芍药为何这样对待下人,又让她快去沐浴更衣。 芍药谁都不怕,唯独怕裴季卿,小姐两眼含泪楚楚可怜的样子连牡丹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忍心,可裴季卿眼神冷如寒冰。 她行礼道谢,飞速跑去沐浴,心跳得怦怦响。 裴郎是个好人。她这样想着,一身轻盈地沐浴完,重新戴上面具回到芍药的住处,却被劈脸打了一鞭子。 “裴郎是我今后的夫君,就算他今日为你做主,也是他偶发善心罢了。别忘记谁是你的真主子。” 堂上的少女声音冷漠,压抑着怒气。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引起祸端的心绪叫做嫉妒,只是觉得委屈,然而无从辩驳。芍药的鞭子一下下落在她身上,她只是受着,像忍受从前数不清的刀光剑雨。 身上的血迹越来越多,痛到麻木、失去知觉时,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此生就此结束,好像也并无留恋。只是心里记着那花丛中的惊鸿一瞥,裴郎低眉浅笑,问她好,叫她牡丹姑娘。 有人的善意不可随意施舍,因为给谁都不公平。 她不知昏迷了多少天,醒来后是在自己住的狭窄卧房里,床头放着一瓶伤药和一碗粥。她拿起粥来喝了,又给自己上药,一声不吭。窗外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她,却寒冷彻骨。 伤刚好,她就爬起来,仍旧如常地做她的侍卫。芍药见了她,也如往常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佯装无事地过去,直到某天又遇见了裴季卿。 那是宅院里某处狭窄过道,她躲不掉,只能迎面走上去,低头等他擦肩而过。没想到裴季卿却站住了,还开口与她说话。 “牡丹姑娘,伤好了吗?” 她没看他,只是僵硬点了点头。裴季卿松了口气般地笑了笑:“那就好。那一日是我疏忽,害姑娘被罚。” 她惊讶地抬头看他,看见裴季卿乌黑如深潭的眼。眼里是慈悲、怜悯,和……疲惫。 “人在棋局中,多行非人之事。裴某能救则救,但亦有不周详之处,还望姑娘保重自身。” 她还在愣怔,他已经走远。良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脸上曾经有泪痕划过。 七) 那场令裴家翻天覆地的变局,发生在裴季卿与芍药定下婚仪的当天。 那是扬州四月。扬州的桃花天下闻名,盛开时轰轰烈烈,但一阵大雨过后,就都转瞬凋谢了。 满城的人都去看裴家的订婚仪,芍药用团扇遮着脸,但车辇上惊鸿一瞥的侧颜还是让江都士子们见之不忘,一时间,传颂她容貌的诗句流传遍了江都。她的车辇后骑马跟随的男子,就是裴季卿。 没人见过那样的公子。人们连诗都忘了写,只是追着他如痴如醉地跑,直到他入门下马,进了府中。 牡丹也在人群里,策马跟在芍药的车辇之后,一路望着裴季卿。 那是她的一场幻梦。她执拗地追随者那个温柔坚定、光华耀目的背影,觉得此生见过这样的风景,也算死而无憾。 那是大历十八年。京城里已发生剧变,夏焱与陆停渊已死,左相权倾天下,世家东山再起。这场轰动江左的婚礼,正是在熊熊燃起的干柴之上又添了一把火,向天下昭示何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然而牡丹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更预知不到后来的结局。她与芍药一样,都以为裴家会千秋万代地绵延下去,因为有裴季卿。 然而当晚,裴季卿就疯了。 据说,是因他自幼染上的恶疾在当夜复发,只有守在房外的牡丹无意间撞见了真相。 她是第一个踏进裴季卿与芍药新卧房的人。侍卫需要在芍药来到之前检查房中是否有暗器或可疑之人,这是她习惯做的事。 然而那一晚,当她踏进房中时,却看见一个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待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人影。她又转身回屋,就看见裴季卿不知何时进了屋。她从没见过他的脸如此苍白。 她顺着裴季卿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桌上放着一个药瓶,贴着一张红签,上面用毛笔画着芍药花。 她见过那个徽志,那是百花杀的标志。 裴季卿像是没看见她似地,直直地盯着那个药瓶。接着猛烈地干呕起来,伸手将那瓷瓶砸落在地。里面是黑色的块状物,散发着阵阵幽香。 来自滇南的返魂香,是一味常用的麻药,若是伤者过量服用,就会上瘾。她曾在深山里见过其他杀手偷偷用返魂香敷在伤口上,受了刀伤也感觉不到痛苦。 可若是伤口太深,就算不痛,也会死。那黑色的毒药不过是个谎言,但那些人连明天都没有,活在谎言里,反倒是个安慰。 她握紧了拳,在本该按规矩出去的时候留在了屋中。 裴季卿像是极为痛苦,在地上无声哀嚎着,砸了所有能看得见的东西。巨响引来了附近的仆从,也唤来了芍药。 芍药穿着盛装,站在门前,看见了野兽般冠带散乱、双目通红的裴季卿,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将头上的钗戴都摘下来扔在地上。 天阴了,大雨倾盆。 牡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混乱中,人们早已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 她看着裴家的仆从将裴季卿所在的房门从外反锁,在花园里布下重重卫兵,并警告所有人不得传漏一点风声,对外就说裴公子感染了风寒,不能见客。数天后,她又见到一位黑衣人拄着拐杖一步步踏进了裴家的门。那个人就算是化成了灰她都记得。 百花杀的堂主、裴家的真正幕后主理人,裴仲卿。 海上裴真正的命脉是海上商路,因此在大历初年那一场祸乱中,裴家是受波及最少的一支。然而在祸乱中,裴家的少主裴仲卿失踪,人们都以为他死了。于是年幼的裴季卿在风雨飘摇之时接管权柄,却意外地以怀柔之策稳定了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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