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别乱说。如今韩党遍天下,当心你的脑袋。”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咬牙把陆远骂了一千遍。金楼在天香阁的最高层,是唯有朝中要人才订得到的会客室。她费尽力气顺着楼梯一步步攀上去,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莺莺燕燕。金楼就在前面。笙箫弦管的吱呀声从厚重金屏风后传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刚要自报家门,那金屏风却突然开启。 屋里的景象让她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诗:满堂花醉三千客。 金楼是阁中阁。凭空劈出一个三层楼高的宽大殿宇,内里的屋宇陈设全贴着金漆,纱帐飘拂间,有盛妆美人无声穿梭,为贵客们斟酒添菜,井然有序。大殿中央天顶上是金漆藻井,蜿蜒雕刻一条金龙,龙口吐珠,正对着大殿尽头的主座。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显而易见,这大殿的布置,就是个小皇宫。主座上坐着一位身穿紫袍的贵人,眉眼细长,手执拂尘,想必就是九千岁。 “夏家女儿?多年不见,长高了。”九千岁开口,嗓音低沉浑厚。她此时才想起,韩殊与已故的陆将军一样,都曾是一同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故人。只是如今名剑名刀藏于深山、名将名臣死于非命,只有韩殊安然无恙,只是手上沾满了无辜人的血。 “过来些,让韩某好好瞧瞧。” 她方才举目四顾,没有见到陆远。如果他不在席中……她不敢再想下去。于是鼓足勇气,一步步走向大殿深处坐着的韩殊。 大殿内一时寂静,众人都停下了低声谈笑与饮酒,隔着层层纱帘望着她。 她站在距离韩殊不远的地方行了礼。抬头时,发现韩殊也在带笑看她。 “长得确是……更像灵雎。”他低头,将面前矮桌上的酒杯向她推了推:“这杯酒敬你。” 她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从前姑母无意中略带不屑地提起过,她的母亲闺名叫灵雎,在嫁给夏焱之前,是扬州有名的花魁。那时天下战乱纷争,夏焱出身江左望族,隐居深山数年,被刘玄礼请出做军师,奔忙五载,立下汗马功劳,却一直未曾娶妻。声名最盛时京城求媒者踏破了门槛,他最终却娶了一个扬州城里弹琵琶的女人。那是她努力追寻却再没能忆起的前尘旧事。回到京城后,一件一件都被血淋淋地扒开给她看。 “敢问九千岁,灵雎是谁?”她笑盈盈地看着九千岁,眼里是装不出来的天真无邪,那笑容却达不到眼底。她的手藏在袖笼里,微微发抖。不能。绝不能在韩殊面前承认,她就是夏青鸢。 “左相莫要见怪。我夫人她……五年前生过一场重病,十五岁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她听见那个声音蓦然转头,才惊讶地发现陆远就坐在韩殊下首的坐席上,恰好是她方才看不到的地方。 韩殊看看她再看看他,继而哈哈大笑,笑声在大殿里回荡。 “好,既然陆大人替夫人解围,那么此杯就罚你代饮。” 她正站在那里思考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陆远已经站起身接过了酒一饮而尽,又向她使眼色,要她坐过来。她会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没想到陆远一把揽住她的腰,又将她往身边带了带。他的手只是虚搭在她腰间,夏青鸢却额角渗出薄汗,心跳得疑心陆远都要听见了,然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低头饮酒,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六) 金楼上,入夜了,灯火煌煌。四周都点上了灯,夏青鸢坐在那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陆远的下颌与锁骨,连成一条起伏明晰的笔画,像她从前描摹过的那些有筋骨的山水。他眼神太倨傲,简单来说就是欠打。夏青鸢托腮想,陆远从前一定没怎么挨过打,不然怎么会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还拽成这个样子。 韩殊坐在明处,她坐在暗处。陆远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角度,巧妙地把她挡在了韩殊视线之外。她第一次察觉到,陆远的肩膀确实宽阔。 韩殊也对他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杯酒过后,他接着招手向手下耳语了几句,继而从屏风后走出一列各具风姿的美人,想必是天香阁的当家头牌。 “夜已深,请美人们……扶贵客去歇息吧。”几个美人应声四散,其中有几个目不斜视地向陆远所在的坐席走来。 青鸢心中警铃大作,陆远却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腰,又朝她使了个眼色。 “九千岁,在下今夜有娇妻在侧,带美人同归,怕是不妥。” 韩殊握着酒杯,看看青鸢又看看陆远,那眼神就差把 “我看你们演到什么时候” 写在脸上。 青鸢在心里暗中骂了一声:呵,老狐狸。果然在试探。 当年那场祸事的开端,明显是因韩殊而起。如今陆远大海捞针找到了她,还大张旗鼓与她成婚,简直无异于和韩殊开战。就算陆远现在有皇帝撑腰,韩殊要认真与他作对,捏死他也不过像捏死一只蚂蚁。 “就算是在下同意……”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鸢儿她,怕也不会同意。” 这声鸢儿叫得夏青鸢愣是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时,她不禁被肉麻得打了个冷战,转头震惊地看着陆远。 他低头在她耳边,一幅轻柔絮语的样子:“是不是,鸢儿?”继而又低声补了一句:“配合一下,这月工钱翻倍。” 她瞬间被激起斗志,眼波流转,柔弱无骨地顺势靠在陆远肩上,活像个被宠坏的刁蛮小姐,说话声调都变得委委屈屈:“是啊,九千岁。我们小别胜新婚,妾身着实想念陆大人,怎么舍得把陆大人分给别人呢。”说完还埋头在陆远脖颈间大胆蹭了蹭,陆远的眉毛挑了挑,握着她腰的手更紧了一些。她吓得后背都出了冷汗。 韩殊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们一会,夏青鸢演不下去,索性把脸埋在陆远肩上装死,看起来却像是小鸟依人。 “好,既然夫人不愿,韩某也不好夺人所爱。那就派人送陆大人与夫人回府。这几个美人……既然今日已许给了陆大人,还望陆大人承韩某的情。” 陆远没有回应,只是抱起青鸢,笑着转移话题:“夫人醉了,请恕在下先走一步。” 韩殊点了点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陆远就抱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殿。 他抱着她走出金楼,却并没有立刻放手,仍旧顺着雕饰繁复的楼梯一步步地走下去。她低声催他:“陆远,放我下来。”灯光下他的侧脸尤其俊美,夏青鸢心中默念:清醒一点,在演戏,在演戏。 “你方才,就是独自爬上的这十层楼阁?” 她往下望了望,瞬间心里升起一股寒气:这天香阁也建得太高了,从这里望下去,底层往来的宾客如同蝼蚁。她不知方才自己是怎么一口气爬上来的。她吸了吸鼻子,茫然道:“不然呢?” 他没理她,继续往下走,走了几级台阶,又开口:“你今夜为何要来找我。” “有人说你在天香阁,还有九千岁也在。我就来了。”她说完又后悔,觉得这句话平白让人误会,觉得她和他真有点什么。 “有人告诉你,你就信?你知道这金阁里全是韩党么?”他好像有些生气。 她也有点生气:“但万一呢?万一你真……” 她意识到了这句话太过界时,已经说出了口: “万一你真死了,我也会难过。” 他忽地顿住了脚步,在明晃晃的天香阁中央,雕梁画栋的楼梯上,众人都看得到的一盏朱红灯笼下,低头轻吻了她。只是碰了一碰唇。此前在古寺里也不是没有过。可这次不一样。为何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只是在那一瞬间,她拽紧了他衣襟。心跳得不可遏制。她看到他长睫闪动,眼神也慌乱了一个瞬刹,嘴唇顿时离开了她。 (七)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攥着他领口不放。 “别分心,有人看着呢。”他一本正经,眼神却看向楼上,点头一笑。 顺着他眼角余光,她看到楼上阑干边缘站着九千岁,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陆大人,下次演戏,提前告诉我。免得我……”她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失落。 “免得你什么?”他看九千岁离开了阑干,才回头看她,脸上笑意还没褪去,颇有些风流倜傥的意思。 “免得我演砸了,平白连累陆大人。”她白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上跳下来。谁料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好在陆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手臂,将她带了回来。她下意识抓住他衣领,只听“嘶啦”一声,陆远今日穿的绛红锦缎袍服当即被扯开了一个口子,里衣和锁骨若隐若现,四周的围观群众发出一片啧啧声。听见陆远磨牙的声音,夏青鸢绝望地捂上了眼。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接着她身子一轻,又被抱了起来。 “挡着。” 她做了亏心事,自然言听计从,伸手帮他把扯开的衣领又合上,看着就像是自自然然地环抱着他肩膀。 陆远好像对她这一举动很满意,抱着她下楼,步伐如飞。直到出了天香阁的大门,脸上也未见几滴汗,确实是臂力惊人。 “陆大人,你体力不错啊。”夏青鸢不怕死地调侃他。 车马就停在门外,家仆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陆远没有理会她的挑衅,目不斜视继续地把她抱进车里,仔细合上车帘,才转头找她算账,依旧是笑吟吟: “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九千岁为何要邀你来天香阁吃酒?不会真的只是为了给你送美人吧。” 他现在坐得离她老远,好像生怕她占便宜似地,理了理乱糟糟的领口,开始闭目养神: “他是为了见你。” “见我?” “他将我扣在天香阁,吃了两天的酒,就是赌你会来。想必是探听到了消息,知道你还活着,故而设了这个局。”陆远眼眉微阖,神情是少有的放松安逸,像猛虎终于归巢。 “所幸,你演得够像。他亲眼看见了你不记得前尘往事,也无意复仇,或许……会少提防我们一些。” 他说的是“我们”。夏青鸢此时才意识到,或许他已经两天未曾合眼。身上有丝丝缕缕的酒气,是天香阁的花蕊酒,香气不明显,后劲却很大。 “那我如果不来呢?” “你若是不来……也没什么。他会为我收拾一间卧房,选几个信得过的美人,服侍我就寝。”陆远轻描淡写,说完偷看了她一眼。 这一天里,她的心里大起大落,现在又降到了最低点,自嘲地笑笑。“我起初还以为,你会不一样。” “我果然没看错。陆大人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他们?”陆远不解。 “草菅人命,尸位素餐。饱食终日,巧言令色。”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夜色正浓,天香阁外,人潮汹涌。 “国之蠹虫。”陆远笑了笑,接着她没说完的话,吐出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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