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吃边想,想她凌玉章又不是前朝那位抱月而终的太白诗仙,因家境优渥,随口吟咏的就是一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短短十字,处处不说钱,处处都是钱,诉尽了一个被珍宝美器环绕而不自觉的无忧童年。 宁国夫人暗叹于心,躬省己身,想自己出身贫寒,小时别说白玉,连块质地最贱的杂色黄玉都没见过。 若是由她作诗,便应该是一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馍馍。” 她自诩抱诚守真、中正磊落,又因医者之身而常怀慈悯……可浸染在宫中多年,到底是失了本心,隐约有了几分她最厌恶的那些人的模样。 一瞬间,宁国夫人只觉得正爱不释手的芋圆冰都不香了,索性将其放下,沉声道,“倒是老身俗了。” 金玉再值钱,一不可抚慰肚肠,二不可充实头脑,确实比不上一块糖芋头,也比不上一张练字的粗纸。 “以糖芋头之喻为题,虞娘子所喻更有意趣,更为精准。老身以白玉相答,如撒盐空中,实在拙劣。不如就将那白玉当个彩头。” 宁国夫人便转向自己女使,郑重吩咐。 “桔梗,回去将那白玉找出来,老身瞧着送给这位虞娘子正好。” 桔梗便低眉应了“是”。 桔梗是大家女使,喜愠不形于色,宠辱不惊于身。忽然握紧的手已经是她唯一的破绽,还优雅地藏于敛在身前的衣袖里。 可屋里其他人,却完全无法如她这样沉稳。 无论是莽直的陆家三嫂,还是娴静的陆十五娘,连同一众陆家妇都已经疯了。 帕子搅碎,银牙咬碎,连鞋底都要在砖地上不甘地碾碎。 整整两个月!她们千方百计地讨好宁国夫人,可人家硬是分毫不取。 陆家想送礼都送不出去! 虞凝霜是怎么做到从老夫人那里收礼的?! 而且还是那么珍贵的玉料啊! 众人羡慕嫉妒,心思各异,虞凝霜得了便宜还卖乖,倒是为难上了。 她寻思,那毕竟是太后娘娘御赐的东西,就算自己得了也不能变卖。 难道还要在家里支个香案供奉吗? 虞凝霜就是这样一切先向钱看的思考模式,心说玉料再好,还不如严铄送的瓷罐子有用呢。 幸运的是,宁国夫人下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顾虑。 “虞娘子,那玉料你拿去贴补家用,买些好的纸笔给孩子们。” 原来是给孩子的啊! 这么个万能无敌理由一出,虞凝霜也不好再拒绝了不是? 且听这话音,她是可以将玉料卖了换钱的。 想来也是,早听闻太后娘娘和宁国夫人感情深厚,后者都可以将前者所赐随意转赠了,她们之间定是没那些死性的规矩。 既然宁国夫人都开口这么说了,虞凝霜自然可以这么做,她恭敬不如从命地应下。 看到虞凝霜欣喜的模样,宁国夫人似被芋头噎住的喉头才松顺些,又有了细细品味的悠闲,复拿起了那碗芋圆冰。 芋头的香甜在口腔中渐渐弥漫开来,让宁国夫人感到陌生又亲切。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却不停用瓷勺轻轻拨弄着碗里的芋圆,仿佛在与它们亲密而无声地交流。 她其实算是芋头救活的。 她出生时,家乡已大旱三年。瘦骨嶙峋的阿娘和那颗粒无收的干涸大地一样,连奶水也没几滴,只能将芋头嚼碎了一口一口喂她。 芋头顶饱,关键是质地细腻,婴幼儿也能勉强下咽,不知有多少孩子靠着它才续上了薄若游丝的一条命。 再长大些,便吃煮芋头、烤芋头。哪里会有丰富的配料和精巧的制作?在水里火里滚个个儿,弄熟了就行。 而如今,宁国夫人锦衣玉食,整日搜罗美味的菜肴。 那些菜肴由稀罕的食材制作,加满了珍贵的香料,每一道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 然而,那些过于纷杂的味道却使她的舌头越来越迟饨,越来越贪婪,越来与挑剔…… 以致于闭塞住她的心,让她忘记了少时迫不及待将芋头从炉灰中扒拉出来,一边烫得直嘶嘶一边咬住就不放口的那一抹甘甜。 此时此刻,尝到这醇厚的芋圆,宁国夫人忽然觉得又找回了那种进食时的满足。不止是舌头和肠胃,连心里的孔洞都被填满。 一碗吃尽,宁国夫人含笑撂下碗勺。 看来,这芋圆冰要成为她接下来不可或缺的零嘴儿了。 同样一碗芋圆冰,宁国夫人从中看到了质朴,陆家众妇则惊艳于其精美。因身份不同而感触不同,却不可不谓皆大欢喜。 且所有赞赏和惊讶都汇聚于虞凝霜一人,将她一直没着没落的心稳当当地压回了肚子里。 这把稳了,虞凝霜想。 所以当半刻钟后,宁国夫人表明拒绝救治婆母的时候,虞凝霜是真的懵了。 *——*——* “不至于啊!” 虞凝霜一边换衣一边哀嚎,对于宁国夫人的回绝百思不得其解。 谷晓星跟在旁边,将虞凝霜随着怨气甩撒出去的伪装衣物件件收起,然后看着那泄了气趴着捶桌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出主意。 “娘子,会不会、会不会……宁国夫人还是恼您伪装成厨娘接近呢?” 虞凝霜仔细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 宁国夫人离开陆家时,特意携虞凝霜在身边说话,要问一问她婆母的情况。 当时,虞凝霜已经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连同娘家与夫家种种全都老实交代了。 宁国夫人方知虞凝霜费的这一番苦心,又听她讲得诙谐,甚至还被逗笑了。 更有甚者,宁国夫人似是知晓严家之事。 “严岐学士……真是可惜,他书画双绝,当年名动京师。一现昙华,百代过客。未想到他去后,家中寡妻和儿郎竟落得这个光景。” 严岐,正是严铄之父的名讳。 宁国夫人还对楚雁君多年缠绵病榻很是唏嘘。 “你那婆母,老身应也远远见过一两回,哪一年的琼林宴来着……” 无论是看宁国夫人对老鸭汤和芋圆冰的喜爱,还是听她无意中流露出的对严家的同情,虞凝霜都以为她绝对会答应医治楚雁君。 却不知为何,她最终拒绝了。 虞凝霜有些焦躁地捋着披散开的长发,开始一点点复盘和宁国夫人在陆家门口的对话。 难道是最后求治时候的话语太唐突了? 她当时说的是“夫君为婆母病情心焚似火,小女感同身受,愿为之解忧。恳请夫人救治。” 这不是情真意切,合情合理吗? 可细想来,宁国夫人似就是听了这话,面色微变,还意味深长地看着虞凝霜说了一句“不值得”。 情况似就是从那时起急转直下,她也未再听虞凝霜多说几句,就回绝了救治楚雁君的请求。 万幸的是,宁国夫人并未将话说死。 她留下“三日后,给你将白玉料送去,到时候老身再看看你想没想明白”这样的哑谜,便乘上牛车离开了。 明明胜利在望,却又横生波折,心大如虞凝霜也深感受挫。 于是第二日开饮子铺时她也心不在焉,总在揣度宁国夫人真意。 饮子又卖得极好,尤其是冰碗子名声越来越响,买主越来越多,所以每一日全数售罄的时机都比前一日要提前。往常,虞凝霜还会再调一些其他饮子补上。今日却犯了懒,索性直接关了铺子,带着谷晓星在街边小摊吃了虾肉馄饨。 红艳的虾尾在透白的面皮里若隐若现,汤也足味,还撒了提鲜的小虾米和翠绿的香葱。 吃完,虞凝霜给谷晓星几个零花钱遣她自去玩耍,自己则准备继续去往街市上悠荡,权当散散心。 她戴着防晒的纱锥帽走走逛逛,最后径直往宁保桥南大集、也就是田家杂煎的所在地走去。 一事压一事,虞凝霜过关斩将似的,宁国夫人一事暂毕,她终于有机会往田六姐处探查一番。 所以到了地方,她却过门不入,而是在铺外谨慎观察起来。 确实奇怪。 只见在前堂忙活的不是田六姐,而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娘子,另有一个更小几岁的年轻郎君。 午市饭点未过,正是繁忙的时候。 而这二人似对店中一应杂事并不熟悉,往常田六姐一人就顾得滴水不漏的场子,被他们漏得千疮百孔,跟漏勺似的。这边点的菜忘报给后厨了,那边手滑差点打了盘子。 现在好像又因上错了菜被食客抱怨,引得后厨的人亲自出来道歉。 虞凝霜看得清楚,后厨出来这一位,正是田六姐的夫婿——马坚。 虞凝霜便向田家杂煎门口一卖膏药的小贩打听。 “李小哥,田六姐呢?” “呦,虞小娘子,是你啊,好久没见了。” 纱锥帽一撩,这小贩认出了虞凝霜,先是露出个笑脸,而后便瘪着嘴蔫儿下去。 “六姐啊我也好些天没见着了,夫妻俩吵架吵得铺子都要掀了。你瞧里面那一个,看着没?喏,那是马官人新纳了一个小的。” 虞凝霜愣住,良久才泛起一个嗤笑。 明明是入赘来的,现在却纳妾。 毒辣炎阳也压不住虞凝霜心中冷意汹涌,她说出的话音也如冰湖一样平寂。 “那个年少郎君呢?” “是小妾表弟还是啥的。” 呵,还拖家带口的。 “我去六姐家看看!” 虞凝霜气得牙痒痒,抬脚便走。 她不确定田六姐身在何处,但是一种同为女性天然相通的直觉,驱使她直往田六姐家走去。 之前虞全胜下了大狱,虞凝霜求田六姐找门路,曾往她家中商议,因此识得她家。 田六姐家住这一带,屋宅狭而密,住户多是在外奔波做小生意的。因此在这正值日中之时少有人在家,巷子里几乎可称是安静的。 虞凝霜扣动门环的声音就显得尤为清晰。 “六姐!是我,凝霜。” “六姐,你在家吗?” “田六姐!田六姐!” 虞凝霜叫了半天门,无人回应。 她收回一口气,想叫得更精确些、更引人注意些,比如这时候肯定叫全名最好——人哪怕沉在昏迷的潜意识中,也会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 可虞凝霜忽然想起来,田六姐根本就没有名字。 她有的,只是“六姐”这样一个父母赋予的简单代号。 敲门声越发紧,就在虞凝霜脑中已经闪过无数不祥画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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