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啊! 这叫什么事儿啊?! 谢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当然不止是他,在场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为宁国夫人这别致的耍酒疯震惊不已。 尤其是虞凝霜。 按说, 即使是酒后醉言, 能得宁国夫人青睐至此, 她也应该高兴的。 ……可这老太太的主意实在太劲爆, 虞凝霜顿感茫然失措,只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劝。 “老夫人, 承蒙您厚爱。但以您的年纪, 与我、我结义姐妹,确实不妥。” “你是嫌我老?老了怎么就不能做人姐姐?” 宁国夫人瘪瘪嘴, 平日满是威仪的面容, 居然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委屈来。 虞凝霜便哄, “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年纪,都能当我母亲, 不, 应是祖母了。这——” “不对!不对!”宁国夫人晃着手, 决绝地打断虞凝霜。 “老身一辈子未曾嫁人,你倒是说说, 我是谁的母亲,又是谁的祖母?叫起来岂不是奇怪?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比你年纪大了一些,自然就是你的姐姐。” 都说天子尚且避醉汉,喝醉之人是不讲道理的。 可是,宁国夫人这番话,其逻辑之严密,其角度之刁钻,几乎要把虞凝霜这个常忽悠人的大明白都绕迷糊了。 虞凝霜一想,也对。 亲缘关系,常以姻缘为基。 所以世人先说“父”,再说“母”,所以祖父的妻子便是“祖母”,“阿兄”的妻子就是“阿嫂”。 即便是最亲密的母女关系,也要以生育和鞠养为前提。 可若说“姐妹”,哪怕初次相遇,甚至相看两厌,只要同为女子,就可以叫上一句,叫出这一句天然的联系。 虞凝霜霎时有些惭愧。她一个现代人,居然让宁国夫人这土生土长的土著,打开了从未思考过的思路。 她若有所感,下意识一句“老夫人”刚要出口,就又被宁国夫人打断—— “就说老身没嫁人,没、没成婚,怎么就是夫人了?” 这酒还越来越上头了,也上了舌头,宁国夫人舌头都有些打结,但是她紧紧拽着虞凝霜的手说话,兴致愈发激昂。 “就不爱听人叫我夫人!夫人夫人,那是‘夫之人’,和老身有什么关系?” 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胡乱撒气,对“夫人”一词的解释,或许也有附会穿凿的诡辞之嫌。 但有一点的真实性却不容辩驳—— 那就是“夫人”最开始作为一个尊贵的女子称谓,确实是为了称呼那些尊贵男子的妻子。 《礼记》中以其称诸侯之妻,《汉书》中以其称列侯之妻,再往后,用法便更杂乱些,百无禁忌。天子姬妾、朝廷命妇、他人之妻……皆可以其称之。 但无论听起来多么客气,多么优雅,多么悦耳,它总归是在通过一个男子去定义一个女子,是将女子当做男子的附属客体。 宁国夫人终身未婚,并非借助夫君之力,而是凭自己的医术挣得诰命。 只可惜,她能获得的最高的荣耀,仍是一声“夫人”。 可她,明明有一个美妙动听的名字——凌玉章。 琅琅诵玉章,勉力探希夷(1)。 “玉章”二字,诉尽道法玄妙,满载诗文芳菲。 虞凝霜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其实是宁国夫人自己起的。 她出身贫寒,父母可没有给她起这样名字的墨水。 后来她学医、修道,在生老病死间感悟到虚寂空旷的希夷之境,这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以己身经历和期盼凝结而成的名字,忽然有一天,就永远被一个金光闪闪的封号遮住了。 从此,无人在乎她姓,无人在乎她名,只知道她是天子亲封的“宁国夫人”。 “还不如就叫我‘娘子’。起码、起码是个女娘的名字。是我阿娘的孩子。” 她又开始胡乱说文解字了,“什么夫人不夫人,这夫人谁爱当谁当。真以为老身稀——” “大娘子!”桔梗忙以丝帕给宁国夫人擦嘴,借着动作拦住了她的话头。 那可是御赐的封号,怎可不始终感念?不始终恭谨? 这话说出来太过危险,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到,便遗祸无穷。 桔梗冷汗直下,眼睛飞快将在场众人扫了一遍。 吴徐二人和田忍冬、谷晓星,都又尴尬又担忧——就是看到长辈耍酒疯的神色,似没意识到宁国夫人话中不妥。 唯二神色真正有异的便是虞凝霜和谢辉,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大惊失色。 谢家和宁国夫人向来亲厚,桔梗并不担心谢辉。至于虞凝霜……虽然对宁国夫人如此看重一个市井小娘子多有妒意和不解,但桔梗也知道虞凝霜不是乱说话的人。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桔梗便边笑着说“大娘子您真是醉了”,边要劝宁国夫人回府。 虞凝霜这也才注意到,宁国夫人的女使们,确实一直以“大娘子”称呼她。而非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与有荣焉地、小心翼翼地称呼着那个御赐的头衔。 想来,这也是宁国夫人,不,是她凌玉章凌大娘子要求的。 透过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虞凝霜隐约窥见到一点经年的委屈。 是的,委屈。 被天子赐了荣宠封号的凌玉章,却委屈得像是没有像样儿名字的田六姐。 极致的两端,却是一样的委屈。 也许正因如此,凌玉章才尤其理解田六姐请她起名的请求。 随着恍然的明悟一同到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心疼。 从成为高贵的宁国夫人的那一日起,凌玉章就一定在期盼有人以平常心、以夷然意待她。 正是这一份心疼,让虞凝霜不知天高地厚地下了一个决定。 她快步上前,拦住正迷迷糊糊被桔梗搀走的凌玉章,弯腰长拜,口中只道,“我、我愿拜您为义姐!” 在堂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而凌玉章顷刻笑开,她笑到每一丝褶子里都嵌满了笑意,连声称“好”。 她挣开桔梗搀扶,又坐回了桌边,如同孩童看着糖果一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豁了出去,一鼓作气,问,“不知……不知姐姐今年贵庚?” 她的声音都打颤,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凌玉章倒是答得坦然,“老身今秋,便要过米寿了。” 米寿? 米寿! 虞凝霜将眼睛瞪到滴溜溜圆。 也就是八十八岁?! 因“米”字可拆成“八十八”,便将其当做八十八大寿的戏称。 然而无论是看凌玉章的外貌、行动举止,还是这吃嘛嘛香的好胃口,都完全想不到她竟已然如此高龄。 虞凝霜一直以为她也就六十来岁。 当真是鹤发童颜。 看着虞凝霜震惊的表情,凌玉章不甚在意,“就说比你年纪大了一些嘛。” 这叫“大了一些”? 虞凝霜半天没找回声音,只在心里胡诌乱扯。 川儿、雪儿,阿姐给你俩认了一位八十八岁的大姐姐…… 阿爹、阿娘……算了,虞凝霜都不敢再往下想。 虞凝霜倒不后悔,只是有些纠结。 而她再纠结,此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于是虞凝霜和凌玉章,就在在场众人的见证下,互相郑重自报了各异的祖籍和家世、悬殊的年龄和身份,正式成为了异姓姐妹。 凌玉章像是已经提前过了八十八大寿一般兴致高昂。 她拍了拍桌子,脸上红扑扑的。 “常人义结金兰,总要喝酒不是?小妹,你快去给老姐姐我再打一碗酒酿来。” 又是这让人无从反驳的歪理。 虞凝霜不仅哑然失笑。 而凌玉章还在继续,“小妹,你这几样用酒酿做的吃食都甚好,等我米寿的寿宴上,你通通帮我安排上。” ……不仅现在想着吃好喝好,居然还条理清楚地安排之后的吃好喝好。 虞凝霜终于笑出了声。 这老太太,根本就没喝醉吧? *——*——* 严府东厢房内,虞凝霜正和谷晓星商量给田忍冬支摊子的事宜。 “水、柴之类重物都和冷饮铺通用,几幅碗筷也好置办。先不买太多,我看二十个汤碗就行……” 虞凝霜将各项待办列在纸上,认真地圈圈画画。 “唯一需要费点心思的,就是要去定一辆方便烹饪的架炉车,再添上两套桌椅。” 而这些事情,虞凝霜处置起来也轻车熟路。 修葺冷饮铺的过程中,虞凝霜结识了不少厚道的工匠,与他们合作愉快。 就连谷晓星都跟着锻炼了出来,越来越能干、越来越敢干,这便自告奋勇明日由她去陈木匠处问问价格,看看打样。 虞凝霜自然欣慰应下,想着这孩子以后真能成为她独当一面的臂膀。 “陈木匠人不错,他那个姓卢的小徒弟做工却爱偷工减料。你注意着些,莫让陈木匠把这活儿交给他。” 如此这般,虞凝霜正和谷晓星细细叮嘱,门外却有脚步渐近。 听得那熟悉的节奏,虞凝霜便陡然收起了温软的笑脸。 几秒过后,穿着绿色官服的严铄踏过门槛,如同日影移动,将一树浓荫散到这屋中来。 虞凝霜只吩咐谷晓星下去休息,并未看严铄。 自打上一回因田忍冬吵架,虞凝霜已经好几日没再和严铄说话了。 之前,她对待严铄的态度其实很洒脱——他在也好,不在也罢,总之对她而言无所谓,主打一种一视同仁的全然无视。 可自打吵了那一架,虞凝霜现在是真不想见到他,也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了。 没想到,是严铄先与她搭话。 “我下值时路过一个小摊子,摊主是一对来自平江府的老夫妻。” 虞凝霜余光瞥见他行至桌边,不知在做什么,有木器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起。 严铄的声音很轻,语气也犹疑。加之那些磕磕簌簌的细响,虞凝霜不正视他都听不太清。 她板着脸,到底架不住好奇地朝他看去。 就见严铄正将一个食盒仔细摆正,从中拿出一个粗瓷碗来。 触及到虞凝霜的视线,他抿抿唇,将那碗朝她推了推。 “老夫妻卖的正是这鸡头米甜水。江南风味,在汴京不常见。我也是第一次见此物。” 鸡头米! 虞凝霜惊喜不已,忙将那碗拽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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