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头催问:“是不是黄酒呢?若是黄酒,也是难查的。” 卫玉把双手上的水甩了甩:“不像。” 安县丞拼命竖起耳朵,总算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赶紧插嘴:“不像的话……或者,是葡萄酒?我在南边曾经喝过一次,是有点儿涩中带酸的。卫巡检可喝过?” “葡萄酒……”卫玉仍是摇头:“非也。” 正说着,手被拉了起来,原来是宿九曜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的干净。 “嗯?”卫玉抬头看他。 宿九曜道:“雨水凉,伤身。” 卫玉望着他手上的伤口,忍不住哼了声:“你倒是知道。” 宿九曜不懂这话:“我知道什么?” 卫玉白了他一眼,把手撤了回来,但就在这刹那,她脑中突然闪过一点微光,脱口说道:“伤身?” 武万里跟安澄一左一右看的明白,安县丞到底老实些,解释道:“卫巡检,小九爷刚才说你伤身,是好意的。” 卫玉却一声不吭:“身?身……对,就是这个,是补……补益之类的酒!” 她转头先扫了眼宿九曜,又对武万里道:“就是那种有益身体的大补酒。” “补酒?”武万里跟安澄不约而同。 这个范围,确实大大缩小,但……也仍是大有难度。 武都头狐疑问道:“卫巡检能闻出这个来?”他也算是个好酒之人了,却甚至连有酒气都没察觉,毕竟凶手又不是在柳家酗酒,而距离案发当时且又过了一夜。 安县丞却道:“补酒的话,却也有许多种类……比如人参酒,春寿酒,乌须黑发酒,薯蓣五味酒,乃至于虫草,阿胶,蜂蜜,地黄,灵芝等。”安澄对于卫玉,有一种日渐巩固的信任,故而立刻相信了这说法,并开始思忖是哪一种补酒。 卫玉一边听着安县丞所说,一边在脑中一一对应,继而否认:“都不是。” 武万里看向安县丞,有点纳闷:“二老爷知道这许多补酒?”他这辈子没喝过这其中任何一种,最多常喝的无非是“烧刀子”“秋露白”之类寻常可见的。 安澄才要开口,忽然语塞,支支唔唔地说道:“呃,偶尔……多是以前在南边尝过的。” 武万里不知哪根筋不对,竟感慨道:“都说南边人玩的花,我先前还不大信哩。” 安澄弄了个脸红,替自己辩解:“我、我又不是喝那种……” 武都头耿直地问:“哪种?” 两人大眼瞪小眼,卫玉却弄明白了:“是那个?” 宿九曜在旁一头雾水地问:“哪个?” 二老爷被怀疑喝那个,咕嘟着嘴不肯开口,卫玉刚要好为人师,瞥了眼少年那无辜清正的脸,不知为何也有点儿不愿发言。 武都头乐得抢答:“怪道小九你不知道,你还小呢,我们说的是男人常用的补肾壮/阳的那种啦,比如虎骨,鹿血,海马之类。” 宿九曜难得地震惊:“补肾……壮、阳?”他不可置信,旋即看向卫玉,表情竟有点纳闷。 卫玉回看着他:“你……什么眼神?”就好像她头上突然长了角似的。 少年嘀咕了一声,却没人听清。 武都头他人皆醉我独醒地了然一笑,说道:“他定然是觉着惊奇,怎么卫巡检也喝那个?” 卫玉微微窒息,却输人不输阵、极大方地说道:“我跟二老爷一样,都是偶尔。” 宿九曜越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忍直视地将头扭开。 武万里笑而不语,只有安县丞还在垂死挣扎地小声分辩:“我没喝,真的……” 卫玉却给出结论,说道:“其实是小九爷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想起那酒是什么……方才二老爷说的都是些素酒,我却记得那酒里有一点腥气,自然是飞禽走兽类,在这些荤腥东西里能壮/阳补益而又味道相似的,十有八九,是鹿角酒。” “鹿角?卫巡检你确定么?”武都头震惊地问。 卫玉闭上眼睛一寻思,道:“确定。” 安县丞立刻道:“既然卫巡检这样肯定,那就好办了,县内喝补酒的本就不算很多了,鹿角更是难得。都头,即刻着手细查。” 武万里点头:“我立刻去办。”说话间眼神复杂地把卫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本来他怀疑卫玉方才所说喝补酒是虚言,但她这样肯定是鹿角酒,可见对此酒熟悉非常,故而能一下认定……既然这样,必然此酒是她常喝的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卫巡检看着娇娇弱弱就很虚的样儿,没想到于男女之事上这样勇猛不让人呐。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刻排查县内能喝此酒的人。 武万里领命而去,卫玉同安澄宿九曜往前走,她却又想起一件事,便对二老爷道:“往年三娘煞日,是否有过类似案子出现,二老爷可知?” 安澄一愣:“这……据我所知似乎没有。” 卫玉听了这回答,半是失望半是安心:“没有当然最好。”心念一转又道:“不过,为防万一,还是仔细些。” 安澄立刻会意:“我这就去查旧档。” 卫玉露出赞许的表情,又道:“还有一件事,听人说,临县去年曾有过类似案子,虽然未必有关系,但我颇有兴趣,二老爷派人去告知一声,尽量把案卷档册等调来,我看一看最好。” 安澄虽觉意外,但无有不应的:“我即刻派人。” 在安澄离开后,卫玉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跟安县丞和武万里商议,但……此刻大家都忙于命案,时机不对,何况那件事非同小可,还须三思。 卫玉转头看向宿九曜道:“我想去四城逛逛。你……” 她正要问少年要不要去,宿九曜已经撑开伞:“走吧。” 从西关城门开始,沿着城墙处,他们边走边看,到北城门,东城门,一直到南城。 南城处的商铺最多,卫玉下车后,宿九曜叫住她,带着她往城内走了片刻,原来是一处香饮铺子。 卫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渴了?” 宿九曜道:“走了这半天,就算不渴也需喝些东西。紫苏饮子还是沉香熟水?” 卫玉要了一碗紫苏饮子,用纸盛着紫苏的叶子,放在在火上烤到散出淡香,然后用滚水冲洗过后再入壶中。 紫苏本就是一味药,有行气宽中消除寒气的功效,这样所得的香饮可以顺气安神暖身,是香饮铺子中最常见的。 卫玉端着香饮,跟宿九曜站在铺户的屋檐下,喝了口热热的饮子,果真觉着脊腹都暖暖的。 她吁了口气,望着面前雨点淋漓,远处行人淡淡,颇有几分诗意。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还没念完,便看到旁边宿九曜正凝视着自己。 “这是李清照的诗……”卫玉说了一句,意识到他只买了一盏,当下把手中端着的饮子递过去。 宿九曜一愣:“我不渴。” “是谁说的走了这许多路,不渴也要喝些的?” 少年长睫低垂,听话地把她手中的碗接过来,迟疑着,终于低头也喝了口。 卫玉看着他似生疏的动作,大概是紫苏宽心的缘故,竟叫她无端笑了出声:“你啊。” 两人喝过茶,往前又走,起初宿九曜以为她真心是想看看长怀县的风土人情,可是,卫玉的专注点似乎只在城墙上,尤其是四个城门,她逗留的时间更久。 “是跟案子相关么?”少年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问道。 卫玉仰头看着高高的城墙,道:“不是……跟别的事有关。” “莫非……是战事?” 卫玉本是随口回答的,没想到他直接猜到,她转头:“你……”本想说“你怎么知道”,改口道:“你为何这么想?” 宿九曜道:“平常人不会特意留心城门,只有涉及战事攻城才会如此。”他扫了眼矗立的城门:“我方才就是这种感觉。你把四个城门都看过了,倒像是在思忖如何围城或者……解围。” 卫玉咽了口唾沫,望向宿九曜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了。 怪不得这小子以后会成为权倾朝野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他似乎没正经读过什么兵书,也只是个斥候营的小卒子,可只凭着看见自己打量城门,便立刻说出了围城解围的想法……这不是读过兵书才有的见地,多半是出自一种战士的直觉。 这种直觉也可以称作为天赋,可比饱读兵书难能可贵的多了。 “那……我问你,”卫玉心跳快了些,而假装无事随口一提的说:“假如有朝一日,真的有西狄的大军围城,长怀县将如何解围?” 宿九曜皱起了眉头。 卫玉道:“怎么,你不知道?” 少年道:“你说的是按照现在长怀的兵力吗?在没有援军到来的情形下?” “对。” 宿九曜抿了抿唇:“死局。” 这个答案在卫玉意料之中,亲耳听见,仍是心头一沉:“是吗,没有任何生路?”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西狄人越过了野狼关,那长怀县就是一头待宰羔羊。” 卫玉垂眸。 此刻他们在南城门下,前方便是进城的城门口,来往的百姓虽不多,但时时刻刻有人经过。 一条护城河在身侧,河水深碧,缓缓流淌。 深绿色叶子的柳树,千万条柳条垂落,几乎垂地,密集的又像是美人的云鬓。 他们下车的时候,雨还在下,雨点打在河面,漾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萧瑟寒意中又透出几分江南般的烟雨蒙蒙。 到如今,雨已经停了,天上反而透出一点晴色,阳光躲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卫玉仰头看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宿九曜却道:“你担心西狄人越过野狼关……你叫飞廉送去野狼关的那图纸,就是为这个吗。” 卫玉脸色立变,扭头看向宿九曜,若非她在纪王身边数年,养成了临变不惊的性子,此刻早忍不住脱口而出问他如何这个也知道了。 那日武万里去纯阳宫的时候,她在地上乱画的那些,大毛等孩童均不知是什么,武都头也不晓得。 当时宿九曜只远远站着看了会儿,一言未发。 卫玉之所以那样公然“乱”画,便是相信没有人能够看破。 因为那些山川河流,乃至于长怀县的地理图等等,她只是凭着印象,竭力回想画出来的草图,她自己都不确信,楞眼一看,如鬼画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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