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知道他问的是萧知言,回禀道:“萧公子见卫大将军迟迟不回,心中焦急,已经南下有十数日了。料想再过十来日,无论找到与否,定会回来了。” 谢钧挥手让人退下。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一弯弦月出神。 “旧疾复发……是要死了吗?”谢钧喃喃自语。 眼前倏地又浮现起那姑娘的模样。 那日暴雨,她坐在榻边不远处,低垂的浓密羽睫微微颤抖,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她不知,谢钧也在那时打量过她。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没有穿她以往繁复的装束,不施脂粉素颜朝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经受不住疾风骤雨的摧残。 年纪小的姑娘,见了当日那般情形都有些发怵害怕。 但她却是不同。 谢钧眼波微动,眼底掠过一丝锐芒,又快速收敛归于平静。 他不动声色吩咐下去,“等卫老将军醒了,告诉他,本王可以救他女儿,但必须让思慎领兵挂帅。” 外面的心腹得令,悄无声息下去了。 曲州多水,洛镇临河,一弯溪水亦是从山间潺潺流下,穿镇而过。 谢明翊领着卫姝瑶到了洛镇,寻了个小摊随意吃了些东西,便去净妙师太说的地方打探消息。 小镇赶集热闹,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耳边是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孩童的欢闹声。 谢明翊揽着卫姝瑶的肩,生怕她被拥挤人流磕碰,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男子清冽的香气丝丝入扣般,似是在她身上打上了烙印。 日光明媚,洒落在尘世凡夫俗子一张张面孔上,迎面走来的人脸庞都浮着明亮薄光,笑意浅浅。 分明是亲眼所见,却叫卫姝瑶感到如梦似幻,不甚真切。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平和的一日了。 江南水乡的小镇清晨,她与他,也能有如此普通又平凡的片刻闲暇。 这一瞬,她不是落难躲藏的罪臣之女,他也不是位高权重的太子殿下。他们并肩而行,宛如年少时初逢,他还是那个牵着她的手,沉稳将她带出深山密林的少年郎。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绕进了人流稍松的小巷子里。 前面的小院门口,栽种了两棵垂丝海棠。本该早已结束花期的海棠,因着洛镇地处山区气候偏冷,还剩一树残花,将落未落。 卫姝瑶指着那处小巷,说:“过了这个院门口,就是芫大夫说要去出诊的人家了。” 她站在海棠树下,黑发映衬着秾丽的容貌,一袭月裳随风微晃。她说话时清湛眼波流转,不经意流露出以前娇养的柔媚神色。 谢明翊喉间微紧。 他觉得,她虽是大病初愈,但总算养回了几分昔日的娇气,有种盛绽的潋滟,叫人甘心沉沦在那双翦水秋瞳里。 “好,我们看看便早点回去。”他走过去,将她再次牵住。 但,谢明翊路过那小院时,步伐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走过来的前一刻,眼底还余留着望向卫姝瑶的缱绻。但下一刻,卫姝瑶便察觉到他身上一瞬间骤降的冷意。 卫姝瑶发觉到他身子的僵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便见一个身形佝偻的瘦小老头儿坐在廊下,正在给一个小孩诊脉。孩子约莫六七岁大,被他的母亲抱在怀里温柔哄着,眼角还沾着大颗的泪珠,看着是刚哭过一场。 卫姝瑶秀眉轻拧,又踮起脚尖小心望了两眼。老头是侧面对着她,她看不清模样,但母子二人她也没看出有何异样。 看了一会儿,她看见老医者起身提笔写好了方子,又叮嘱了几句,孩子母亲连连颔首,温柔地摸了摸孩子脑袋。 卫姝瑶慢慢拢紧了谢明翊的手。 她忽然明白了,谢明翊或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或是想起了崔嫔当初带他来曲州的时候。 她声音放软,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刚才尝的那个马蹄糕挺好吃的,你给我再买些嘛。” 谢明翊望着小院里这一幕一动不动,好半晌,他才转过身,一步步朝着小巷口的摊子走去。 他站在巷子口,隔着一道攀花的竹篱笆,闻到身后传来年少时再熟悉不过的药香味。 老头常年泡在药房里,喜欢自己亲手炮制药材,双手永远沾着浅淡的药香,抬手摸他脑袋时,药味就会染上他的头发。 他来过这条巷子。 他记得的。 刚才那位母亲,是这家人的幺女。她曾经得了顽疾命不久矣,家人走投无路时求到了老头那里。老头犹豫了很久才答应上门去看看,带着他来了洛镇。 他就站在那棵海棠树下,抿着唇看老头给那姑娘诊治。临走时,那姐姐拉住了老头的袖子,悄悄问:“大夫,那是你的小孙儿么?” 他没由来地感到烦躁,想快点逃离。却听见,老头略带嘶哑的嗓音慢慢道:“是啊,我的小孙儿,不太乖,脾气倔。” 谢明翊面无表情地走到巷子口,俯下身,去挑拣摊子上的马蹄糕。 “啊呀,小公子,你眼光可真好,我在洛镇摆了十几年了,咱们家称第二,这地方没人敢称第一!”年迈的阿嬷絮絮叨叨,忙不迭地帮他把糕点装起来。 “要不要再带些酸梅粉,做酸梅汤最好的。”阿嬷随手又给他塞了一袋子酸梅粉,“送你的,不要钱。” 谢明翊付了钱,拿着马蹄糕和酸梅粉,慢慢往回走。 脑子里往事的碎片还在不断涌现。 那日回去时,在这小摊前他多看了两眼酸梅粉,甚是好奇。一向吝啬的老头停住了脚步,居然给他买了一包。 回去后,他只浅浅尝了一口,被酸得眉眼都拧成了麻花,可又怕老头骂他浪费,咬咬牙硬着头皮喝完了。结果他当夜呕吐不止,老头照顾完他,给他掖了掖被角,才板着脸出了门。 他虚弱躺在榻上,从门缝里悄悄看见,老头居然扇了自己一巴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念叨什么…… 许久之后,谢明翊才松了松手,把酸梅粉放进怀里,拎着马蹄糕往回走。 刚进了巷子,却见卫姝瑶一路小跑,飞快跑到了他跟前。 “我看见血,好多血!”她语无伦次,“芫大夫是不是遭了不幸?” 谢明翊心中一紧,拉着她的手往前疾步而去。 二人很快到了芫华原本要看病的那户人家门口。 院门大开,堂屋里的地面满是血迹,在阴影里仿佛是一地湿漉漉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熏得人有点反胃。 卫姝瑶缩在谢明翊身后,神色焦急,“我刚才闻到血味,觉得不对劲,就悄悄过来看了看,谁知……” 她有点害怕,扣着谢明翊的手腕。 谢明翊握了握她的手,让她在门口等候。他踱步进去,蹲下身来,指腹捻起点血迹,又放在鼻下微闻了片刻。 “血迹还很新鲜,她离开这里应该不足半个时辰。”他捡起角落里一张沾血的面纱,眉心微蹙,“这是她的面纱?” 卫姝瑶认得这张面纱,连连颔首。 “快救救她,不知她是否平安……”她急得团团转。 谢明翊松开帕子,走出来,扯了张绿叶擦拭干净手上的血,才伸手去牵卫姝瑶。 “别担心,血迹看着不像是一个人的,对方应当也受了伤。”他沉声道,“跟着血迹往前走,应该能找到她。” 事出紧急,谢明翊不放心将卫姝瑶留在原地,索性去巷子外买了匹新的枣红马,拉着卫姝瑶上了马背。 二人顺着血迹,直接朝着镇子郊外疾驰而去。 很快出了洛镇,沿路的斑点血迹慢慢消散,顺着蜿蜒小溪进了深山的竹林之中。 此时正是日上三竿,明媚日光将溪水映照成剔透的一地碎晶。丝丝缕缕的血水从石缝里漫出,把碎晶染成奇诡的糜丽之景。 苍翠竹林深处隐约传来了打斗声。 卫姝瑶心中一紧。芫华外冷心热,虽是冷淡的性子,却对她有引荐救命之恩。她实在担心。 “你快去!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卫姝瑶压低了声音,急促催谢明翊。 她知道自己跟着同去,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谢明翊迟疑了一瞬,勒停了马匹,在石滩边停下。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若有危险,立即骑马回去。长顺在山下等着。”他沉声道。 说着,又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塞在卫姝瑶手里。 卫姝瑶连忙点头,接了匕首,发现是她先前贴身带着的那一把。 她眼底微热,又听得那边兵器打斗声逐渐激烈,顾不得再说什么,用力推了他一把。 “快去吧,若不是芫大夫救我,我怕是早死了,快救救她!” 谢明翊目光沉沉望了她一眼,转身飞跃而起,颀长身影腾跃入竹林深处。 见他身影终于从视野消失,卫姝瑶紧攥着匕首,行到石滩边,挑了块溪边的石凳,坐在这里等谢明翊。 她看着清澈的溪水淌下,慢慢抱紧了自己双膝盖,心中默念但愿芫华平安无事。 她回忆着,心中又是一紧。阿哥他不会当真去北方投靠宁王了吧? 事情耽搁不得,等救下芫华,她得即刻启程,好追赶北上的阿哥,劝说他放弃。然后,得再想办法从宁王手里救回父亲,一家人才能团聚。 卫姝瑶坐在石滩边等谢明翊回来。 她心急如焚,等了许久也不见谢明翊的身影从竹林里出来。 身侧摆着他买的马蹄糕,手里拿着他给她量身定制的匕首,她心烦意乱地摩挲着刀柄。 刀柄上的花纹繁复,她指尖一点点摸索着,琢磨着是什么花纹,好消除心里的不安。 她为远在北方的父亲不安,为兄长不安,为芫华不安。 也为谢明翊不安。 她问出了那句话,等于试图去窥视他最隐秘的角落。 但谢明翊没有否认,也没有敷衍糊弄过去,只是温柔地将最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轻声告诉她——“是,也不是。”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长公主之子,他理应姓谢。可他又说,他是沈奕……若是皇帝知道了,他又如何自处? 卫姝瑶心事重重地捋着脉络,慢慢将所有猜测串联在一起。 她扣着花纹的手忽然僵在那里。 不对…… 她倏然想起一件先前不曾注意到的事。 若只是单纯想为沈家报仇杀了皇帝,他入宫后有无数的机会。可他没有那样做。 他殚精竭虑忍辱负重,不单单只是为了复仇。 卫姝瑶嚯地站起身,一时觉得自己站在湍急的河流中,只要稍有动摇,就会被汹涌波涛瞬间冲入茫茫深海,堕入漆黑海底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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