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骤然一转,又到了七岁。 崔嫔牵着他站在大树下,她看着眼前的明黄衣袍,垂眸敛目,愣了许久。 男人器宇轩昂,望着他二人的眼神端的有些厌恶。 “明日……接你们回宫。”男人声音不大,目光落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叫什么名?” 崔嫔蹲下身,摸了摸谢明翊的小脑袋,“奕儿,叫父皇。” 谢明翊眯着眼,不肯出声。 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甩袖走远了。 崔嫔揉乱了他的头发,自言自语:“奕儿,别怪我,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那近乎呢喃的哄声,温柔至极,又似一声叹息。 谢明翊浑身伤势骤然疼起来。 眼前倏地一黑,偌大的长宁宫殿里,唯余他一人。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四处打量,冰冷的大殿里遍地蒙尘,蛛网密结。 一只小小的荷花灯被打翻在地,那是母亲曾给他做过的也是唯一一盏花灯。 谢明翊走过去,拾起来,想把它放回去。 可眼前光怪陆离的画面叫他找不到方向,他攥着灯,愣在原地。 他想找人问问,却不知该问谁。 周身闪过无数憧憧人影,他怔怔看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烛火摇摇晃晃,照着那些亡魂。他们满身鲜血,呆滞地望着谢明翊。 他好像也成了半缕孤魂,拿着灯,踏遍了长宁宫每寸地砖,行遍了阆苑,茫然地想找找有谁能帮他。 望站台,海棠苑,曲廊…… 他在黑夜里毫无头绪地走着,都走遍了,也看不清任何人。 他脚下愈发急促,穿过荆棘,迈过荒草,终于望见竹林下立着一道纤薄的影子。 倏忽间,四周黑雾散开,一轮明月高悬孤穹。 谢明翊停下脚步,突然想起来这是哪里。 这是他和卫姝瑶第一次相逢的竹林。 他看到她朝他招手,柔声喊他,“沈奕。” 她从手里掰了块马蹄糕给他,低声喃喃:“你尝尝,很甜的。” 可他看到,越来越多的血从她手心淌下,他抖着手接过,把带血的马蹄糕放进嘴里。 不甜,好苦。 “婵婵!”谢明翊心间涌起寒意,无措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忽然感到惧怕。 十几年了,那种失去一切的惊惧再次席卷而来,排山倒海般吞没了他。 卫姝瑶指尖按在了他的眉心上,轻声说:“沈奕,放过你自己……” 谢明翊极少流泪。或是因见过了那么惨烈的生离死别,比起年幼的撕心裂肺,他只觉得痛得麻木。 但,忽然间,听到一声极轻的哽咽。他以为错觉,紧接着几滴泪水落在他手背上。 谢明翊惶惶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地听见有人在喊他。 “启晟。” “奕儿。” “沈奕。” 谢明翊猛然睁开眼,喘着粗气,从梦境中惊醒坐起。他汗湿透了衣衫,抬眼望去,见到一间干净的小竹屋。 寂静之中,窗前白幔轻摇,唯闻林中竹叶簌簌作响。 谢明翊浑身一僵,环顾四周,抬手摸了摸胸口受伤的地方。前胸裹着纱布,虽还有些疼,但已经没有血色洇开。 他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好半晌,才披上了外裳,一步步朝着那扇小门走过去。 谢明翊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大口气,勉强抚平了心绪。 他眨了眨微红的眼眸,缓缓地,推开了那扇门。 “咯吱”一声。 随着细小的开门声,熟悉竹香和药香,时隔十三年疯狂奔涌而来,震得他指尖微抖。 前院的陈设仍旧是那样,左边是小小的池塘,右边是一排排的药材架子。蜿蜒小径两侧是盛开的繁花,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灿烂。 靠着屋前有一架葡萄藤,老头儿最喜欢蹲在那里,一边大声问他的功课,一边动手整理药材。 “你连药材名都不记,你学什么医术!” “你昨日多睡了半刻钟,怎能如此懈怠!你这样怎么给沈家满门交代!” “看看看,你看你那剑法有屁用,你能拿剑砍上龙椅不成!”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个男儿郎!哭能把你爹娘哭活吗!” “愣着干嘛,老子告诉过你,不能软弱,不要怜悯,你犹豫什么!只是条野狗,也不敢杀?” 谢明翊耳畔回荡着贺春水的嘈杂吼声,脑子嗡嗡直响,最后所有的吵嚷声都化作了一声重叹。 “傻孩子,那、那是毒药啊……” 千花谷,他又回来了。 谢明翊面无表情地朝前走。 他走到池塘边,蹲下来,将手指浸进冰凉的池水里。 就是在这池塘前,他亲手撕碎了所有的医书,把碎片丢进水里,冷漠地告诉老头儿:“我便是拿剑砍上龙椅又如何!你算什么,凭什么指使我听你的!” 贺春水气得语无伦次,大喊让他滚出去再也别回来。 深山里的池水冷意刺骨,谢明翊用那只湿漉漉的掌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身后突然传来了老妇柔和的声音—— “你醒了呀?” 谢明翊身子僵了下,放下手,站直了身子,望向净妙师太。 净妙师太干瘪的胳膊里搂着个药篓子,里面装着些新鲜采摘的药草。 她一边走一边嘀咕:“你伤得太重昏迷不醒,贫尼只擅解毒,不擅医术,只能把你送到这里。千花谷这老家伙,是贫尼的师兄,别的不谈,医术确实堪比华佗在世。” 谢明翊舌尖抵了抵后牙,没有应声。他迎上去,替师太取过篓子,扶着她在一旁坐下。 “还好你醒了,不枉费那老家伙守了你一夜。”净妙师太朝他努努嘴,“去打水来,把这药材洗干净了。” 谢明翊垂着眼帘,眸子里毫无情绪。 但他还是迈开了步子,熟稔地取了木勺,打了小半桶水,又从角落里翻出破旧的小木盆,把药材倒进去,轻车熟路地清洗药材。 “小子还挺熟练的。”净妙师太似是颇有感慨。 能不熟练么?这活儿,他干了整整一年,每日都做,从无例外。 哪怕大冬天下雪的时候,他双手冻得像根棍儿,也会被老头抽起来,拿雪水洗药材,晾晒炮制。 庭院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哗啦水声。 净妙师太望着他良久,终于重新开口,“你果然是当年那孩子,如今叫什么名字啊?” 谢明翊垂着眼,薄唇轻抿,良久才道:“沈奕。” 净妙师太重叹了口气,“好,沈奕,你愿不愿意听贫尼说段往事。” 谢明翊终于微微抬起眼眸,平淡道:“洗耳恭听。” 净妙师太望着碧蓝苍天,开始娓娓道来。 “得从先帝麾下最得力的两名功臣说起。武义王卫淳戍边卫国,宰辅沈晏清稳定朝堂,二人一内一外,助先帝开创了盛世。” “这故事就是从沈晏清的宗族,世代簪缨的名门沈家而起。” 沈晏清——他的外祖父,谢明翊垂首,敛去眸中波澜。 “沈晏清的祖父有三子两女,其中最年幼的女儿深得老祖宗欢心。可这姑娘迷上了一位姓贺的太医,族中不依,她就连夜与心上人私奔至太医老家曲州。” “二人日子虽不富裕但也有滋有味,成婚第二年就生下孩子,因是春水初生,取名为春水。” 听到这里,谢明翊倏地抬起眼来。 原来,贺春水与他竟有这样一层关系。 净妙师太没有停顿,继续说:“贺春水自幼学医,造诣颇高,年方十六已经比他父亲声名更盛。但这人性子孤傲,一心扑在医术上,直至二十也未娶妻。” “他的同门师妹意属他多时,贺家夫妇乐见其成,一来二去就把亲事定下了。 没多久,贺太医去世,沈夫人悲痛过度一病不起,临死前拉着小夫妻的手,把自己的身世诉诸于二人,希望贺春水认祖归宗。” 净妙师太顿了顿声,目光骤然沉下去,“小夫妻很快也有了孩子,但好景不长,妻子不幸得了顽疾,家中负担日渐加重,眼看就要家徒四壁。” “贺春水却仍然痴迷钻研医术,既不去努力赚钱,也不见他安抚妻女。” 谢明翊薄唇微抿,轻声问:“所以,他的妻儿决定去京城认亲?” 净妙师太颔首,眸子里恍惚了一下,继续说:“没错。妻子和他争吵不休,最后干脆带着年幼的女儿离家出走,想去京城找沈家,让女儿至少下半辈子有个依靠。” “那……认成了吗?”谢明翊问,其实他已经知道了结局。 “没有。”净妙师太目光越发黯淡,面上皱纹也抖动起来,“女儿……在京城被人牙子拐走了。” 谢明翊瞳孔微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崔嫔的身世。 “还是来说贺春水吧。”净妙师太用力揉了揉额头,略略平复了情绪,继续开口。 “妻女走后,贺春水后悔不迭,四处寻人。过了好几年,才辗转到了京城。也是凑巧,他到京城时,恰巧遇上状元郎沈晏清游街,就此结识。” “沈晏清,那样温润如玉、谢庭兰玉的人物。他知道贺春水身世后,便答应替他寻找妻女,还力驳宗族,要让贺春水归宗。” “只可惜,沈晏清也没能找到那孩子。贺春水心灰意冷之余,和族人起了冲突,也不肯回族了。” “回到曲州后,他去寺庙正好遇到妻子出家,这才知道女儿被拐走了。本该是一对眷侣,就此劳燕飞分。” 净妙师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 “又过了几年,贺春水兴高采烈地到庙里来报信,说沈晏清找到了女儿,那孩子已被送进宫里,成了长公主身边的宫婢。” “无巧不成书,此时沈晏清之子已经入赘为长公主驸马,便说待时机成熟,就将人送出宫来。” 谢明翊终于在故事里听见父母的踪影,既有点新奇又似是感慨。 “但天不遂人愿,贺春水的女儿最终被当今圣上纳入府中,再也无法脱身了。”净妙师太拨弄着手里的佛珠,重叹了口气,“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沈家被灭门,你到了千花谷。” 一片沉默,四周只听得风过竹叶的沙沙声。 谢明翊抿着唇,犹豫了片刻,问:“芫华,是沈家余辜?” 净妙师太轻轻点了点头,“当时沈家灭门,也不知是谁辗转将她送到了千花谷,问她她什么也说不清。因是个女娃,贺春水不便带在身边,才送到了我这里。” 谢明翊总算将脉络悉数理顺,看来芫华到崔师太这里,应该是他到千花谷之前的事情。 “我视芫华为己出,本不想让她踏上复仇血路,孰知阴差阳错还是……”净妙师太摇着头,又问:“你就是怜儿拼死救下的那个孩子吧,你可知她的孩子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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