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清润俊朗的外表下是杀伐果断的狠辣,几年间便平定了困扰涪州数十年的海寇之乱,让沿海贼寇闻风丧胆。只不知为何,正是烈火烹油之时,他却被遣去北境肃州镇守边关,自此不能回京。 皇帝将他接回宫中后,于祭坛行太子册封大典。那日,太子立于天子身前,漆黑的眼眸淡扫跪伏的群臣,神色淡漠得像是心不在焉的赏花之人,却无人胆敢置喙。 正是那日,罗淮英看清了那双漆眸中的势在必得,便急急接了个外地的差事,避开了朝堂清洗的血雨腥风。 今晨他才回京,就得知董兴得罪了太子,被免去了指挥使职务,禁足在家。是故,他只能拖着疲乏的身子,前来接替陪同太子审讯的任务。 又等了一小会儿,罗淮英才听见谢明翊缓声开口。 “邓衍最近有何动静?”他撩起眼皮,看向罗淮英,“孤听闻,陆学士想来诏狱探望他?” 罗淮英心里一咯噔,忙道:“确有此事,但邓衍乃是天字号要犯,臣等断然不敢行逾矩之事,打发了陆学士几句,他便走了。” 陆太傅的长子陆青泽本是翰林院学士,近来随着陆家渐渐得势,不久后便要任职六部了。这种节骨眼上,却闹出他来探望要犯的事情,不知是他太单纯还是有意为之。 谢明翊默了片刻,淡淡应了一声,“嗯。” 末了,他却又道:“带孤去见见邓衍。” 罗淮英只得领了几个锦仪卫,护送谢明翊去天字号牢房。 很快便听到远处的囚牢里不时传来谩骂声,里头关押着原兵部尚书邓衍。他手足都被碗口粗的铁链锁住,正缩在草窝里,愤恨地叱骂皇帝。 走在前面的谢明翊一语不发,缓步而行。 邓衍看清来人,登时来了精神,一下扑到栅栏前,双手扒着木栏,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胡须乱颤,骂得更起劲了。 谢明翊忽地停了脚步,慢慢掀起眼皮,神情淡漠地望向邓衍。 见谢明翊毫无反应,邓衍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木条,用力掷了出来。 木条“哐啷”落地的声音在幽闭的牢狱里十分刺耳。 “你算什么太子,不过是狗皇帝拿来对付宁王的棋子!他对你的和善都是骗你的!你被蒙在鼓里,替他行龌龊之事,为虎作伥!” 罗淮英立即上前抬臂挥开,眉头蹙紧,朝身边的锦仪卫使了个眼色。 却见半空中伸过来一只修长匀称的手,竖起食指微微晃了下。 “让他说。”谢明翊声色平淡。 众人屏住呼吸,忍住浑身战栗,垂首立在原地。他们全都见识过太子的手段,若非皇帝要留着邓衍秋后行凌迟之刑,邓衍哪里还有命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父皇他残害忠良,暴戾嗜杀,连手足也不放过!他本就该断子绝孙,焉知他的罪孽不会报应到你身上!” “哈哈,上杀姐下杀弟,你父皇的心扔出去狗都嫌脏!这样的人,竟也能坐稳龙椅!苍天无眼,无眼啊!” 一阵疯狂的笑声后,邓衍激动地又笑又哭,脚腕上的铁链在地上摩擦不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守在长廊尽头的卫姝瑶听到动静,犹豫了会儿,悄悄半蹲下身子,从门缝里看过去。 那厢,谢明翊神色无动于衷,唇角甚至弯起了点弧度。 邓衍见刺激不到他,浑浊的左眼死死盯着谢明翊,突然又笑起来,“你不想知道,崔嫔怎么死的吗?” 谢明翊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崔嫔,正是太子生母。
第14章 深夜 邓衍见他总算有了反应,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你过来,我告诉你。宫里的人不敢说,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告诉你,反正老子要死了,老子不怕。” 所有人都慌了神,连一直严阵以待的罗淮英也变了脸色。这群锦仪卫多是世家子弟,对于当年那件事多少有所耳闻。 他们全部悄悄抬眼看谢明翊,又做贼心虚似的立即低下头去。 却见谢明翊只是慢悠悠转身,朝身后勾了勾手指,“走罢。” 众人都松了口气,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身后传来了邓衍的大喝声。 “你知道崔嫔怎么死的吗,她是被那狗皇帝丢进炸药桶里,直接炸飞的!” 邓衍疯狂晃着栅栏,那张粗犷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她的棺椁里,连完整的一块尸身都没有!” 谢明翊脚步顿了一下。 可他恍若未闻,只是凉凉地笑了笑。 “孤记得,诏狱最底层的天牢落灰许久了,把邓大人送过去,免得他吵闹到旁人。”他说得漫不经心,像是吩咐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还有,把他左眼挖了,喂狗吃。” 言罢,立即有人听命下去办事了。 随行的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卫姝瑶颤颤地收回了视线,她脑子一片混沌。她知道太子的生母并不受宠,却不知道她是那样死的。 她一直以为,宁王谋反是罪大恶极,可在邓衍嘴里,好像罪大恶极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里的人。 她身上的寒意一点点透出来,又想起父亲说的话,“阿瑶,听到太子二字,有多远跑多远。” ———— 谢明翊刚进了干元殿,脚边就炸开了一地的碎瓷片。 “求皇上饶命!”跪着的小宫女瘪着嘴极力压抑着哭泣,苦苦哀求。 皇帝一脚踢开了那小宫女,抽出案上长刀,眼看就要劈下,手臂却倏地被修长五指牢牢钳住。 “还不快将她打发去宫正司,净碍着圣上的眼!”谢明翊冷声厉喝。 陈全得了眼色,几乎是跑着过去,上前把人拖走了。 其余宫人也跟着急忙退了出去,谢明翊这才松了手,缓缓跪下,“父皇息怒,为个疯子生气不值当。” “邓衍在诏狱那般污言秽语,你为何不割了他的舌头!”皇帝怒目,手里的刀猛地劈下。 刀锋擦着谢明翊的衣摆而过。 谢明翊神色未变,“既是污言秽语,又何必听进去,平白污了耳朵。” “他一个将死之人,什么胡话都能说得出,清者自清。” “宁王大逆不道谋反篡位!朕杀不得他?”皇帝气得又摔了两个瓷器。 谢明翊沉默地跪在地上,听着耳边连绵不断的的叱责怒骂声,薄唇抿得很紧。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再抬眼,就见那明黄衣袍上已经沾上了一团血渍,皇帝一手扶着桌一手捂着嘴,嘴里的鲜血从枯瘦的指缝里滑落。 谢明翊冷眼看了会儿,才起了身朝外唤了一声,“传太医——” 他看着太医忙前忙后,把皇帝扶上了榻。 谢明翊莫名有点想笑。 不过被骂了几句,就能气到吐血,看着倒不像是心狠手辣之人。亲眼见到皇帝这般羸弱模样,他却生不出半点怜悯,倒是对邓衍生出一丝可惜来。 何况,说错了吗? 他忘不了女人是如何紧紧将他压在身下,用娇小的身子护住她,隔开了爆炸的烈焰和痛苦。彼时他不到七岁,还会因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吓得直哭。 眼泪濡湿了衣襟,混着女人的热血,烙印在他的脸上,再也无法抹去。 “奕儿,别看……往前走……” 他确实没有回头。他淋着血雨,踩着她化成的泥泞,一步一步爬起来了。 他抛却了从前的名字,好生活着,这世间再也没有令他畏惧的东西。 他一直在往前走,永不回头。 ———— 卫姝瑶回到藏书阁,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长顺要了个暖手炉,然后急急忙忙钻进被窝里。 她缩在榻上,暖意从手炉上一点点传过来。 好半晌,她才缓过神来。 崔嫔是被皇帝炸飞的,这是什么意思? 是十三年前那场平顺坊爆炸案吗? 她虽然自幼失恃,但父兄很疼爱她,姨母在世时也十分宠她。她不知无人疼爱的孩子是怎么熬过去的,更不知若是听到自己生母惨死的真相,会是什么感受。 还是这样惨烈的方式。 正胡思乱想着,卫姝瑶就听得外面有人敲门。 “殿下说,那图有点纰漏,想请姑娘过去补全。”长顺压低了声音。 卫姝瑶揉了揉眼,这人大半夜的要见她作甚,再说她仔仔细细核查了好几遍,那图绝不可能有纰漏。 退一步说,他今日也忙碌了一整日,他不累吗? 他不用睡觉吗? 卫姝瑶打着哈欠,跟着长顺出了藏书阁。 就这般行着,又走了片刻,长顺举起宫灯停了下来,“姑娘进去吧,殿下在里面等着吶。” 卫姝瑶颔首笑了笑,推门进去。 一进殿,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殿内冷清得可怕。 偌大的殿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所有门窗都关得严实,殿内只点了一盏角灯,黯淡烛火映照着坐在榻上的男人,淡淡光晕让他身影显得越发朦胧。 “到孤的身边来。”谢明翊先开了口。 卫姝瑶悄悄打量了一圈,走过去,停在他身前几寸处。 谢明翊瞥了她一眼,“再靠近些。” 卫姝瑶眸中难掩错愕,只得又挪了几步。她方才走近时就发现了,他手上没有拿舆图。 “怕什么?”谢明翊垂着眼,没有再看她,嗓音凉得渗人。 卫姝瑶如芒刺背,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今日在诏狱所见所闻。 心情应该是糟透了吧…… 卫姝瑶僵硬地又靠过去了些。 “殿下,不是说舆图需要补全么?”她藏在袖下的手指攥得很紧,心里忐忑得不行。 谢明翊终于支起眼皮,目光缓缓拂过她昳丽面容。 “上来。”低沉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响起。 卫姝瑶犹豫了半晌,刚抬起脚,眼前倏地落下一片阴影。 她的手腕被滚烫的掌心猛地握住,清冽的雪松香气伴着男人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面颊上。 卫姝瑶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忘了呼吸。 她刚要张口,谢明翊忽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 “不准动。” 强势冷冽的命令声,不容她置喙。 卫姝瑶立马闭紧了嘴。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抬起她的下颌,让她昂起头来。 那双黑漆漆的清冷眼眸近在咫尺。 谢明翊没有开口,目光直直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他就这么望着她,眼色沉如深潭,分辨不出情绪。 谢明翊的模样与皇帝有几分相像,有着相似的面廓和同样利落分明的下颌线,自添几分凌厉。但他的五官却精致得近乎妖冶,大约像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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