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山河摇摇欲坠,朝堂污垢横流,黎民难安,皆因坐上之人荒唐暴行。既非明君,自然需得有人涤瑕荡秽,正本清源。” 他顿了顿声,忽地轻轻叹息一声,音如轻羽飘落,“诸位若不想死,可自行离去了。” 这时,徐瞻手里的茶盏忽然掉落在地上,碎裂一地。 “护驾——”徐瞻怒吼的声音骤然响起。 四下埋伏的将士们潮水般涌出,径直拔剑扑向谢明翊。 朝臣们惊慌吓作一团,四下逃窜,朝着后殿蜂拥挤去。徐瞻招呼着人护送皇帝撤离,一声声高喊“护驾”。 殿外,无数身穿铠甲的将士从雨幕中站出来,冲向太和殿,却在将要靠近时,又被另一队早已埋伏的将士阻拦住。 谢明翊布置好的人手皆从暗处涌出来,四下战成一团,只听得兵刃铠甲相接的混乱声。 皇帝大惊失色,拽着陈全挡剑,一边踉跄后退,一边不住地呼喊。 奈何涌向他的将士越来越多,更有无数早已对皇帝怨愤不已的宫婢内宦,趁乱捡起剑拔剑刺向他。 谢明翊拎着长剑,站在大殿中央,只是静静望着这一幕。 殿外雷声轰鸣。 谢明翊看着皇帝连滚带爬一路后退,看到他最信任的掌印陈全也拿起散落的一把剑,朝着龙袍狠狠刺下去。 皇帝打滚躲避开来,还是被陈全一刀刺中。 “杀了这狗皇帝!”陈全气喘吁吁,“替天行道!” 他攥着手里的剑,追着皇帝继续砍过去。 陈全本就离皇帝最近,他骤然发难,皇帝根本避之不及,身上连着被捅穿了好几次。 皇帝痛呼不已,颤抖着手捂住满是鲜血的腰腹,跌跌撞撞地朝大门外奔过去。 “你们这群逆贼,胆敢弑君谋反!” “他不是皇室嫡亲血脉,他根本没有资格继承大统!” “就算杀了朕,他也当不了皇帝!” 可不知瑟缩挤在角落里的宫人之中,是谁扔了一个茶碗过来,狠狠砸中了皇帝的脑袋。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盘子、花瓶,甚至椅子都被扔了过来。 护卫着皇帝的侍卫被砸得东倒西歪,皇帝跌在地上,朝着太和殿门外努力爬去,身下现出一道长长的蜿蜒血迹。 谢明翊拎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在他身后,慢慢逼近。 沉重的殿门外,忽地现出一道明丽身影。 皇帝恍惚中,似是看到了姚琴来接他。 他挣扎着抬起上半身,伸出手臂,“姚琴,救救朕……救朕……朕再也不打你了……” 外面暴雨倾盆,铺天盖地的雨雾令那人身影愈加模糊,唯独一袭红裳越来越清晰。 皇帝痛得思绪涣散,爬不动了,只觉得走近的那人慢慢又变成了长姐。 “阿姐……别杀我……”他喉中满是血味,一边说话一边吐血,“你不是最疼我的吗……就算,就算我失手杀了你,你也不会生气,是不是……” 他胡言乱语,脑子里走马灯似地闪过几十年的往事。 因为母亲是掖庭浣衣的宫女,他自幼就不受先帝疼爱。他原本被养在萧淑妃膝下,淑妃虽不苛待他,但也不大管教,任凭他被旁的皇子欺负。 他受尽了这宫里所有的白眼,辱骂,叱责。只有长姐会温柔待他,会给他上药,会替他训人,为他求得出宫独居的机会。 可是再后来,谢钧出生了,长姐最疼的弟弟变成了谢钧。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疼他了。 因他犯了错,先帝甚至不许他见长姐的孩子。 那算什么错?他不过是失手摔死了刚出生的最小的弟弟而已。 他只是手抖了,他没想过摔死幼弟。他没错! 可那时长姐看他的眼神,让他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皇帝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双手疯狂撕扯,绞烂,血肉模糊的伤口浸了雨水,火辣辣地疼,钻心剜骨。 “阿姐,我没错……”他声音慢慢小下去,“都是谢钧,谢钧该死……” 是谢钧抢走了阿姐,谢钧还要抢走他的皇位。 他本来没想杀掉阿姐的。 都怪谢钧! 可是他渐渐说不出话了,他恍惚中看到长姐朝他越来越近,依旧是记忆里衣裙翩跹,英气清丽,笑起来时眼中锋芒化作盛绽的丹华,令世间万物失色。 但那人到底不是长姐。 他看清了来人,是姚筝的女儿。 卫姝瑶看见,谢明翊面无表情拖着剑缓步朝皇帝而去。 她望了一眼不远处地上的皇帝,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乃至最后,她脱掉沉重浸水的外氅,奔跑过去。 终于,在谢明翊即将靠近皇帝前,卫姝瑶赶到了他身前。 谢明翊静静看了她一眼。 她因跑得太快,还在喘着粗气,却不抬眼看他,而是伸手抢走了他手中的剑, “松手!”她低喝道。 皇帝艰难抬起头来,眼底起了一丝求生欲,挣扎着去拉卫姝瑶的红衣。 卫姝瑶没有挪步,挡在皇帝和谢明翊之间。 她倏地抬起头来,直视着谢明翊。 刺目闪电劈下,照得她面颊愈加苍白。 手里的剑很沉,她几乎是费劲全身力气才把那剑提起来。 卫姝瑶突然冲谢明翊笑了一下。 然后,她沉下脸,闭紧了眼,抬起手臂,狠狠拿剑刺进了皇帝的胸膛里。 卫姝瑶力气不足,使尽全力也不过将剑尖将将刺进皇帝的胸膛里。她望着谢明翊,又再次低下头去,双手持剑,将全身力气压在剑柄上,用力刺下去。 谢明翊垂在袖下的手在发抖,他知道自己该上前,该从她手里夺回剑,可莫名却又觉得—— 她咬着牙全力发狠的样子,似是很迷人。 卫姝瑶最后一次将剑洞穿了皇帝早就血迹斑斑的躯干,气喘吁吁地抽出了剑身。 谢明翊皱着眉,早就明白了卫姝瑶的用意,可心里却绞痛得越来越厉害。 他捂住了胸口,喉中涌起腥甜的血味,需得极力遏制着才将那口血缓慢咽下去。 闪电映照得宫城如白昼。 鲜血从皇帝的尸首下蔓延开来,流向卫姝瑶的脚下,而后又随着大雨被冲刷流向玉阶之下,渐渐化开不见。 雨越落越大,冲刷着一切尘世脏污。 卫姝瑶抬起脸来,用力把剑丢在一旁,半跪在地上,慢慢仰起头。因着刚才拼尽全身力气,她胸膛还在起伏不定,呼吸仍有些粗重。 “殿下不能有污点……”她望着谢明翊,目光久久未移。 这件事她来的路上早已经想好了,哪怕皇帝恶行罄竹难书,也绝不能死在谢明翊手里。 至于她,弑君?她只是替母亲,替姨母,替北境那么多枉死的将士,替流离失所的百姓求了个公道而已。 谢明翊一直毫无表情的的脸上终于裂开了点缝隙,眸光微澜。 “婵婵啊……” 他叹息着,俯身下来,从袖中摸出一张干净的雪帕,温柔替她拭去脸颊上溅上的几滴血污。 卫姝瑶的衣摆早已淋湿透了,身上发冷抖得厉害,直到谢明翊炙热的掌心抚上她的面颊,她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他手心的暖意汩汩而来,为她驱散了刺骨的冷意,渐渐抚平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大雨滂沱,飘进廊下,淋透了二人的身子。 谢明翊将卫姝瑶用力拉入怀中,扶着她起来,脚尖踢开了染血的长剑。 大殿内的兵刃声响渐渐消停下去。 瑟缩在殿内的满朝文武终于从惊恐中回过神,齐齐抬眼望过来,看着走进来的谢明翊与卫姝瑶。 或是惊骇,或是疑惑,或是茫然。 他们或站或立,惊疑不定地望着失踪已久的卫家幺女出现在太和殿门前。 与同样失踪十四年之久的昭宁世子一起,并肩而行。 “你、你们杀了皇帝?”有人震惊地小声发问。 卫姝瑶莹白的小脸面无表情,一一扫视过群臣。 她朝前一步,勉强稳住了身形,站在谢明翊前面,冷声道:“胡大人如此污蔑世子殿下,该当何罪?” “可我分明看见……”那人被她目光死死盯住,话都哆嗦起来。 卫姝瑶打断他的话,“方才刺杀皇帝的分明是掌印陈全,世子殿下连夜率军入宫救驾,只可惜圣上已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了。” “殿下在大殿内,一直奋力指挥救驾,剑刃不曾染血。及至出门后,殿下手里已经没有了剑。”她声音骤然一提,冷冽如霜,“试问无剑之人,如何弑君?” 雨夜的冷风吹得灯笼晃动不止。 烛光落在卫姝瑶的身上,她一袭绯红衣衫,身上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雨水。 臣子们震惊于她的话,更震惊地看着陈全噗通一声跪地开始磕起头来。 陈全语无伦次,一会儿破口大骂皇帝丧心病狂,一会儿又痛哭流涕恳求世子殿下饶命,竟是干脆利落认下了弑君大罪。 很快,梁锦便上前来拖走了陈全,直接往沉沉夜幕中离去了。 殿内群臣皆是脑子空白,即便他们早已知道皇帝昏庸暴戾,即便他们已经决意支持太子登基,可却突然得知,这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 昭宁世子,长公主之子。 他、他哪有资格继承大统? 胡大人鼓足了勇气,指着静立不动的谢明翊,将这句疑惑大声喝问出来。 群臣怔愣了半晌,亦开始窃窃私语。纵然刚刚经历了生死,众人仍是忍不住悄声议论,声音越来越嘈杂。 谢明翊沉默不语,平静地望着众人。 他心底的厌烦渐渐快要压不住了,以他的性子,断然不想再多费口舌。 可,他的婵婵站在他身前啊。 他怎能让她的苦心付诸东流。 谢明翊薄唇紧抿,忽地迈开步子,朝着后殿走去。 他越过一张张惊恐打量他的面孔,跨过一地狼藉,缓步离开这场闹剧。 他怕再多停一瞬,就会遏制不住自踏进太和殿起就翻涌而起的戾气。 卫姝瑶凝眸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远,可她却一动不动,面朝着群臣。 “诸位莫不是忘了,先帝曾有意立世子殿下为太子?” 她声音出奇地平静,只有紧攥着袖中匕首的手腕微微发抖,“难不成,你们质疑先帝英明?”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开始沉默下去。 “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没有资格,可他是先帝御口亲认的谢家嫡脉,是光明正大的皇室长孙!” 卫姝瑶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纵然不论出身,只说他桩桩件件———” “沿海水寇烧杀抢掠,民众终日惶恐不得安宁,是他冒死卧底,将水寇一举剿灭殆尽。” “涪州洪涝困扰多年,粮食歉收灾民流离,是他日夜不眠呕心沥血,力求治水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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