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最末尾的时候,医书里忽然飘下来一张发黄的小纸片。卫姝瑶小心拾起来,正要夹回去,忽然目光一凝。 那纸条上面的字迹大多已经模糊不堪,但依稀可以分辨出前面一行小字—— “沈奕,盛和二十三年生,肖龙,生辰三月初七……” 卫姝瑶心头一跳,皱起眉头。 陈伯的医书里怎么会有谢明翊的生辰八字?而且,这八字与她所知道的那个日子对不上。 他不是二月的生辰么?怎会差一个月? 卫姝瑶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谢明翊,犹豫了半晌,将纸条又轻轻放回去,没有开口问他。 她正要合上这本书,谢明翊却忽然撩开了眼皮,朝她望来。 “怎的,不看了?”他慢吞吞问。 卫姝瑶莫名心虚,顺手把书压下来,眯起眼笑起来,“累了,歇会儿。” “我找陈伯拿了几本医书,随意看看。哦,就是先前收留我的陈伯。”她想起什么,又抿了唇,不吭声了。 谢明翊知道她在委婉提醒他卫鸣的事,却想起那小屁孩带卫姝瑶去见了曹文炳,面色微沉。 他随意应了一声,“陈伯原先救过我。” “三年前涪州剿寇,是他把我从海里捞出来的。”他声音清冷。 卫姝瑶迟了一瞬,手指往前搭上了他的手腕。 “那时候,为了一举粉碎海寇老巢,沈将军令我潜伏卧底。我上了船,当了三个月最底层的打杂。船上腥臭难闻,吃不饱睡不好,整日浪打日晒,但这都不是最难的。” 他顿了顿声,慢吞吞说:“最难的是,遇到风浪断粮的时候,他们会……” 谢明翊望着桌上的一小盘色泽浓郁的枣泥糕。时隔三年,他回忆起那场面已经没太多感觉,只有心底还残留着几分恶心。 那次大浪打翻了船,他和十几个海寇在海岛上逗留了十几日,吃光所有能吃的后,他们开始自相残杀,谁死了先吃谁,割了人腿的肉,没盐没油架火上直接烤…… 谢明翊当夜就寻了机会跳下海岛,他在海上飘了足足六七日,命悬一线时才被陈伯捞起来。 “会什么?”卫姝瑶还在好奇地问。 谢明翊看着她伸手捻着一枚枣泥糕,没有再说下去,怕她吐了。 他抬腕,反手捏了捏她的手,才继续说下去:“没什么。这与我年幼时的事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卫姝瑶来了兴致,咬着枣泥糕,含糊问道:“你幼时和你母亲住在京郊别院,一定见识了很多乡野趣闻吧。” 谢明翊薄唇紧抿,握着她的手一僵。 “自我记事起,只有奶嬷照顾我。”他垂下眼,低声道:“母亲事务繁忙,甚少得空相见。” “十四年前,北狄大举进犯大魏北境,河州一时沦陷,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千里逃难。” “那年恰逢天灾歉收,各地粮食紧缺至极,我在路上见到的惨象堪比人间炼狱,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地。” 他轻描淡写,卫姝瑶却听得心惊肉跳。 因着崔嫔的宫婢出身,她知道皇帝十分不待见他母子。将他母子二人扔在京郊不管不问,表面是说为养病,实则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十四年前……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他那时候,还不到七岁吧? 卫姝瑶不由得开始回忆,自己七岁时,是什么日子。 她七岁时已经将身子养好,坐在敞亮的楼阁里,跟着京城最好的琴师学琴,听着颇负名望的先生教导之乎者也,闲时与京中贵女赏花游玩,归时缠着兄长学骑射。 快满七岁时,父亲说要送她去国子监念书,她实在厌倦功课,躲着不肯去,跟着兄长跑去了沈府。 那时的她,锦衣华服,云鬓珠翠,睁着一双不谙世事纯真的眼眸,拨开了丛丛青竹,一眼望见了他。 不曾想,一眼万年。 卫姝瑶百感交集,心里又乱成一团。 她轻轻握住了谢明翊的手。 “十四年前,我虽只有三岁,却也隐约记得那段乱日。”她低声说,“那时候我父亲跟随长公主出征,母亲去世,只剩兄长独自撑着公府。” “兄长把家产几乎散尽,拿去救济灾民,我太过年幼,整日被关在府里,别的事也记不清了。所幸那段日子没持续太久。” 谢明翊回握着她的手,漫不经心说道:“于京城而言,确实不久。但南边闹灾的地方,这情况足足持续了三个月。” 卫姝瑶愣了下,他怎会知道那么清楚呢? 她望着谢明翊,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真了解过他。 卫姝瑶有点迷茫。 她想了解他,却不知从何做起。 卫姝瑶定了定心神,想着至少可以先劝慰他两句,柔声道:“往日虽是艰难,但你的母亲必定很疼你,所以殿下才能熬过去。” 那样的乱日中,战火纷飞,朝野亦是动荡,彼时刚登基的皇帝忙着党同伐异,整顿朝纲,哪里会分出心思关心他母子二人? 她隐约记得,皇帝登基后没有立即立后,也没有接任何妃嫔入宫,而是等第二年开春后迎娶了她的小姨母姚皇后,才充盈后宫。 虽然于礼法不合,但当时皇帝下令将宰辅沈晏清满门抄斩,文官群龙无首自保不暇,哪里还有人胆敢置喙。 “是啊,若没有母亲,或许我当年便已不在人世了。哪里还能与你相识。” 谢明翊语气状若随意,懒懒地将卫姝瑶的乌发绕在手指上。 卫姝瑶心里闷闷地疼起来,抬眼望着他,只能用力握紧他的另一只手。 谢明翊却突兀止住了话头,没有再多言,轻声说:“且先睡会儿吧,到了地方我再唤你起来。” 卫姝瑶的病症只是暂且压制住了,连日奔波又开始疲乏,便依言伏在他膝盖上沉沉睡去。 谢明翊垂着眼凝视了她片刻,慢悠悠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安静的小镇。 夜色幽静,对曲州当地百姓来说,这是再平淡不过的一日。 但谢明翊却忽然心底生出慨然。 洛镇,他不是第一次来。 十四年前,这里远没有如今的安宁,食不果腹的人随地可见。 崔嫔将他从长宁宫救出来后,带着他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 起初,还能看见有人躺在残破墙垣下,目光呆滞地啃着手里发霉的粮食。再往南,走的小路越来越偏僻,活人也越来越少见了。 他闻着沿路腐烂的臭味,看过曝尸荒野的森森白骨,熬过了度日如年的二十七日。 每一日,都让自出生起便钟鸣鼎食的他感到绝望。 崔嫔把干粮小心翼翼地藏着,每日分他一点,自己多半时候是饿着肚子,就这样勉强应付着一直到了曲州。 第二十七日,他们到了洛镇,终于吃光了所有干粮。 数九寒天,谢明翊染了风寒,腿上本来已经愈合的伤势忽地又恶化了。 崔嫔也备受饥饿折磨,浑身无力。 她撑着最后的力气,抱着瘦弱的幼童,蹒跚而行,沿路问询,问有没有人能救救她的孩子。 他就缩在她怀里,睁着漆黑的眼眸,空洞地望她,不哭也不喊疼。 崔嫔抱着他去曲州城里,眼里含着怆然,不住地低声恳求:“救救他,他不能死,他还那么小,救救他……” 可沿路行人自顾不暇,无人多看她半眼。 冬日太冷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双臂冻得僵硬,快要抱不动他。 大雪飘飞,崔嫔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朝着城里最破败的医馆踽踽行去。 “你以后不能姓谢了,该叫你什么?”她望着黑沉沉的乌云,喃喃叹气,“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叫晟儿,真好听啊……可我没什么学识,我没念过书。” “这么冷的天,若能有太阳就好了。”她衣衫褴褛,望着他的目光却慈祥温柔。 “不如,以后就叫你奕儿。” 谢明翊不知她怎么熬过去的,他神思涣散,渐渐听不清她的话。 等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一间小竹屋里了。 屋里燃着一堆火,崔嫔坐在竹榻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给他缝制衣衫。 火光微晃,他看清了破旧逼仄的小屋。与长宁宫相比,这里简陋得几乎不避风雨,可这一刻他却觉得很温暖。 崔嫔摸着他的脑袋,笑着告诉他,“你以后就在这里住下来,好好治病,跟着我父亲学医。” 谢明翊眼神麻木,看见板着脸熬药的老头儿。那是他第一次见贺春水。 他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发觉自己双腿好似没有了知觉。 这时,又听崔嫔说:“你放心,我父亲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他也算你半个亲戚,会好好待你。” 见他神色落寞,崔嫔又安慰他,“你若是想回京城,等你的病好了,我再带你回去。” 后来,她确实践行了诺言,又回到千花谷来接他,带他回京去祭奠父母。 只是,这次却是生离死别。 谢明翊敛下眸子,将眼底的所有情绪深埋起来。 他也曾被人深爱过。 他没有母亲的陪伴,却有过两位母亲。 她们都爱他。 可,那都是七岁前的事了。 谢明翊慢吞吞捻起一块枣泥糕,尝着甜腻的味道,艰难咽下去。 太甜了。 是他不曾尝过的甜。 他擦拭干净指尖的甜味,掀起车帘,平静问道:“到地方了吗?” “快到了,芫大夫说,还有半个时辰。”长顺在外面应声。 谢明翊又看了一眼卫姝瑶丢在一旁的几本医书,随手捡了本《千金要方》翻起来。 他发觉卫姝瑶将其中一页小心地折了起来,指腹划开那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墨字—— “古之善为医者,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又曰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 谢明翊盯了好一会儿,才挪开眼,视线落在酣睡的卫姝瑶脸颊上。 窗外夕阳透过车帘,洒在她纤长的眼睫上。她年纪本也不大,又生得娇艳,睡着的样子宛若孩童般纯稚。 天真、纯粹,不谙世事。 即便公府倾覆,她最提心吊胆的也不过是父兄的安危,和求一个公道。 “公道么……”谢明翊指节叩了叩书页,想起贬斥的徐瞻,眼里的笑意又散了。 等北狄事了,山河无恙,他便还她一个公道。 天色将晚时,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洛镇郊外的一座山下。 芫华从马背上跳下来,上前来领路。 卫姝瑶和谢明翊下了马车,就见山下支棱着个茶水摊。 茶博士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和赶路回去的几个村民低声议论。 “听说了么,圣上痴迷炼丹长生之术,竟然将批给北线的军饷拿去出海寻仙了。那宁王居然没死,如今在北边又东山再起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1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