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经过一条小巷时,沈晗霜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男子。 他正姿势放松而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一枚枚数着自己手心的铜板。在他身旁放着的,除了他每日用来做糖人的那套物什以外,还有一份用油纸和红色细绳包起来的点心。 几年前,沈晗霜常会和明姝雪一起去他的摊子前买糖人。因为他能用糖浆画出各种各样漂亮的花朵,既让人舍不得吃,又让人一看就觉得肯定很好吃。 明姝雪曾问过他为何能画出那么多花来,他说是因为在家中的小院子里为他的娘子种了不少花,见得多了就会画了。 沈晗霜那时便常在糕点店里遇到他,说是做完生意赚了钱便想给娘子买些她爱吃的糕点回去。 过了这么多年,这对夫妻的生活应还是平顺而幸福的吧。 沈晗霜不由得想道。 一路上,马车经过了许多街道,沈晗霜便也途经了许多人充满烟火气的琐碎生活。 从书局出来时埋头看书险些摔跤的书生,找爹爹撒娇想买饴糖的小胖墩,脚步轻盈、眉眼带笑的妙龄少女,一对慢慢并肩走远的老人…… 每个角落都有人正在好好生活着。 真好。 沈晗霜无意中瞥见车内矮桌上放着的甜白釉茶壶和茶杯,随即放下车帘,收回目光。 她用手背探了探茶壶外面。 断云不会清楚她于何时出门,不知在明府外等了多久,但茶还是热的。 沈晗霜倒了半杯茶水,光是嗅到那阵微微甜润的清香,还不必尝,她便知道这是自己秋时惯饮的花茶。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晗霜眼眸微垂,静静思忖了几息。 马车驶出了东城门,不久之后停在了一处静谧无人的地方。 沈晗霜掀开帷帘走出马车,便看见祝隐洲正长身玉立于一棵满树黄叶的古树下,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正安静地凝望着她。 在他手中,还有一束不知从何处摘来的鲜花,其中很多花都不是这个时节会有的。 这应又是他从话本里学的。 沈晗霜神色如常地走下马车,祝隐洲已经走近,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你来了。”他先开了口。 声音里蕴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温柔与庆幸。 已经将太子妃接到了殿下面前,断云适时退下,留殿下和太子妃单独说话。 虽然他也很想知道太子妃是否会愿意与殿下一起去看那座树屋,但该有的自觉还是得有。 祝隐洲将手中的花束递给沈晗霜,温声道:“我记得你喜欢看这些花。” 沈晗霜抬眸与他对视,却没有接过那束花。 “殿下在字条上说有要事相商,不知是公事还是私事?”她问。 祝隐洲如实道:“是私事,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晗霜:“既是私事,我应该可以拒绝?” “对,”祝隐洲眉目柔和地颔了颔首,“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若你不愿随我去别处,我可以送你回明府。” 即便心底再挣扎不安,他也不愿意勉强她。 “但你还是不会死心,对吗?”沈晗霜继续问道。 祝隐洲静了静。 他不愿意用违心话骗她,声音微沉:“我不想死心。” 祝隐洲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做到对沈晗霜死心。 但无论是否能,他都不想,不愿意。 “可我已经死心过一回了。”沈晗霜声音平静道。 “和离之前,你也并未对我这样过。” 祝隐洲的神色晦暗不明,声音有些哑:“对不起,那时我不知你对我……也不明白我自己的心意。” “那你现在便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吗?” 沈晗霜的确不明白,便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等你再发现其实一切都只是执念、不甘心或是习惯作祟时,再推倒现在的这些吗?” “感情不是儿戏,我不想陪你一次次走错的那条路。” 祝隐洲与她说了他的想法,沈晗霜便也与他说了自己的。 “我确定,我心悦你。” 知道这个问题的分量,祝隐洲郑重地答道。 “过往种种,是我亏欠了你。但今后,我不会重蹈覆辙。” 沈晗霜沉默了几息,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我可以相信你当下的心意,却不会相信你说的以后。” 祝隐洲不是习惯于感情外露的性子,也没有在这种事情上欺骗她的理由和必要。他一次一次地说心悦于她,沈晗霜并非不信。 若是再往回数一两年,回到沈晗霜对他的感情正深,心绪常因他而起伏的时候,或许无论祝隐洲说什么,她都会深信不疑。 但那三年让人失望的夫妻生活结束后,仅是这样几句话,沈晗霜不会就此相信他们真的不会重蹈覆辙。 那条错的路是她一步步走过了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沿途要经历多少酸涩与苦闷的日子。 无论对方是谁,沈晗霜都不会再让自己陷于那样患得患失的无望生活。 若仅因为祝隐洲的几句情话,她便又一头扎进去,让自己被情爱牵绊,变得不像自己,那沈晗霜这三年真是白活了。 “我以前,做得很不好,”祝隐洲眼底划过几分自嘲和痛苦,“没资格让你再相信我。” “但我不想让我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 “我想争取你的情意,想重新求娶自己心悦的姑娘,”祝隐洲顿了顿,正色道,“我想与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不是出于别的任何考量,也不是因为义务与责任,而是可以彼此交心的,两情相悦的夫妻。” 沈晗霜一直安静地听着祝隐洲说完了这些话,不曾打断。 “若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再喜欢你呢?” 她和祝隐洲之间并非仇人,沈晗霜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她也并非是想质问什么,只是觉得这个问题其实很重要,应该问。 听沈晗霜说出“喜欢”二字时,祝隐洲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快了些。 但他没有忽略,沈晗霜其实是在说“不喜欢”,是在提出一件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经过那样冷淡的三年夫妻生活,沈晗霜彻底对他失望了,不想再做他的妻子了,所以才会坚持与他和离。 或许,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如何尽己所能地去争取,她都不会再对他动心。 “那便是我咎由自取。”祝隐洲的声音有些低哑,艰涩。 “若我做了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也仍然无法改变你的心意,我不会再来纠缠你,也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 听祝隐洲说完这些,沈晗霜长睫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隐洲一眼也舍不得错过,一直凝视着她。 片刻之后,沈晗霜什么都没再对祝隐洲说,她回身走向马车,叫了断云的名字。 祝隐洲的手仍维持着将花束递出去的姿势。 见沈晗霜转身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远,祝隐洲的手缓缓垂下,神色黯淡地想—— 她不相信他的话,也不想要他的花了。 断云听见太子妃叫自己,自然很快便现身了。 殿下很早之前便吩咐过,无论是何事,让他和收雨要听太子妃的安排。 但见殿下的花没能送出去,太子妃又正站在马车边,断云心里便忙道了声“不好”。 他肯定没胆子私自偷听殿下和太子妃说话,也不知两人之间聊了些什么,难道竟真应了他赶马车时的猜测——太子妃不愿意与殿下去树屋那边看看? “太子妃……” 忽然想起之前太子妃不许他这样称呼她,断云顿了顿,连忙改口道:“沈姑娘是想回府吗?” 祝隐洲也觉得沈晗霜应是不愿再与自己去别的地方了。 但他并未听见沈晗霜的回答,却听她开口问断云:“你应随身带有一些好用的毒药?” 这问题来得实在有些突然,断云掩下心底的意外,如实应道:“对。” “能给我一瓶吗?” “沈姑娘要毒药是想……?” 瞥见不远处的太子殿下,断云心神一凛,意识到自己不该多话,便只道:“沈姑娘想要哪种毒药?” 沈晗霜想了想,问:“立即见效,没有解药的那种,有吗?” 断云自然有这种毒药。虽然不知道沈姑娘为何会忽然想要毒药,他还是硬着头皮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言简意赅地提醒道: “这种毒无色无味,没有解药,只需一滴便能杀人。而且服下这种毒之后,一息之间便会毒发,吐血而亡,即便有解药也来不及。” 沈晗霜接过瓷瓶,意有所指地说道:“幸好皇后当时用的不是这种毒。” 断云也知道皇后曾有意给明家老夫人下毒一事。他立即解释道:“沈姑娘放心,皇后手里绝没有这种毒。” 这是他们的人暗中研制的,除了十分必要的时候,轻易也不会用上。 至于必要的时候……大概会是断云被敌人生擒,又确认已经无法逃脱的时候,他会用这种毒药尽快了结自己,以免给殿下带来什么麻烦。 沈晗霜“嗯”了一声,转而拿着药瓶上了马车,掀开帷帘走了进去。 断云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像来时一样,这就赶着马车将太子妃送回明府去。 偏偏殿下此时竟沉默地站在原地,也不上前来拦一拦。 断云心里替殿下着急,却也没有办法。 见两位主子都没有吩咐他做什么,断云大着胆子杵在原地,想着好歹拖延片刻。 说不定殿下还有话想说,或者太子妃会改了主意,愿意去看看殿下亲自搭建的那间树屋。 没过多久,马车的帷帘忽然重新被人掀起。 垂首站在原地的断云瞥见太子妃的身影从马车内走出来,立即心里一喜。 难道他又猜对了,太子妃真的改了主意? 断云没敢抬头多看,但祝隐洲看见,沈晗霜出来时,右手正端着原本放在车内的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六个茶杯。 经过断云身前时,沈晗霜将方才他给的瓷瓶还了回去,温声道了句“多谢”。 断云接过瓷瓶时便倏地发现——就给出去这么一会儿,里面竟然已经空了! 断云猛地抬起头,看见托盘中那六个装了茶水的甜白釉茶杯时,他的心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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